032.殿前对峙

赵绰回到圣仙门中已近一月。

此次归来本是奉圣主密诏,可是一个月来,莫苍龄一直在闭关,阴长老韩影和一干得力弟子全不在门中,让人觉得好生奇怪。

赵绰闲来无事,不过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但见圣仙门下弟子虽不比二十年前那般盛况,门中气势威望却蒸蒸日上,一日强过一日。庄严阔绰的山庄建于群山之中,雕龙画凤,巍峨壮丽,甚为壮观。山庄之外,是绵延不绝的挺秀青山,春秋时节极目远眺,常见晨时如坠云海,暮时朝霞漫天,如此美景,叫人不忍淬视。

赵绰却无心赏景,神色颇为郁郁。这一日夜色已深,盛夏季节万籁俱寂,虫鸣蝉嘶,莺啼犬吠,赵绰立于窗前良久,远处青山翠影模糊,让他嗅出了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味。

第二日一早,有弟子来传话,说是圣主召见。赵绰不以为意,一如往常般梳洗得当,来到山庄大殿,但见大殿之上黑压压站满一片,莫苍龄、韩影和东西南北中五楼楼主以及门中数十位得力弟子齐聚殿中,神情肃穆,气势威逼,却端的是一声不闻。

赵绰眉头一皱,还未开口说话,已有一个冷声入耳。

“赵长老好大的架子,自派弟子通报于你,足足半个时辰才现身,竟叫圣主也等了你一盏茶的功夫。”说话之人,自是韩影。圣仙门虽不是名门正派,规矩却也严得很,圣主不说话,谁也不敢乱吭一声,只有最得倚重的阴长老才敢这般僭越。

赵绰面色不动,对韩影的话好似没听到一般,在莫苍龄面前躬身一礼:“属下来迟,还请圣主责罚。”

莫苍龄脸展微笑,看不出异常:“赵长老言重了!长老乃是我圣仙门耆宿,又是本圣的长辈,于很多事务上对本圣都多有照拂指点,便如本圣亲父一般。你我之间,没有这般外道的话。”

莫苍龄平素便对赵绰恭谨有加,但这话却把他捧得有些高了,不由得叫他脸色一滞,虚礼回应一番,又道:“不知圣主突然召令,所为何事?”

莫苍龄笑道:“本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昨日夜间,我与韩长老闲聊时说起门中前景,有了一番打算,趁着两位长老和五楼楼主都在门中,便想与你们商议商议,也听听大家的意见。”说着,朝赵绰一瞥,“自然,首当要听询赵长老的意见。”

赵绰眉心一皱,不露异色。

莫苍龄劝赵绰落座,言语甚是恭敬。赵绰连说不敢,告罪在下首坐了。

莫苍龄继续道:“众位都是随先圣主打下圣仙门基业的老臣子,于我圣仙门有十分恩德,本圣心中时刻谨记。若说酬谢各位,金银财帛未免俗气,无非薄命一条可供驱遣尔……”

话未说完,堂中十几人早已作揖而立,脸色战兢齐声道:“圣主严重了,属下等不敢居功,愿誓死效忠圣门。”

莫苍龄笑意盈上脸颊,忙示意众人免礼,继续道:“诸位衷心,本圣岂会不知。今日本圣有此番感悟,倒无其他,只因再过几日,便是先圣主的忌日。这些年来,每每想起先圣主当年惨死,圣仙门数以万计的弟子惨遭屠戮,本圣便心有戚戚,夜不能寐。杀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本圣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与其终此一世,在这深山之中忍辱偷生,不如好好筹谋,再入中原武林,与仇人拼个你死我活,搅个天翻地覆。若能报得血海深仇自然划算,若是不能,也算我与各位不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一言罢了,满殿肃穆。大殿上有十来个人,无一不是青面獠牙的怪异长相,搁在人群之中,早把小孩吓哭了。可此刻在这大殿之中,众人听了莫苍龄一番铿锵话语,却一句话噎说不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皆是惊慌犹疑,反倒像他们被别人吓到了一般。

“圣主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若不是我耳朵有问题,你可是要冒着不忠不孝的罪名,逆天而行?”说话之人,乃是赵绰。他端坐在莫苍龄下首,脸上是少有的阴森骇然。

“赵长老何出此言?本圣此举,乃是为了报我圣门不共戴天之仇,何来不忠不孝?”

赵绰冷哼了一声,面色通红、怒目圆睁,浑然不复方才的恭敬神色。

“你身为继任圣主,不遵老圣主遗命,是为不忠;你身为人子,不从亡父遗言,是为不孝!不忠不孝,我可说错?”

“你……”韩影拍案而起。

正要辩驳,赵绰却又抢道:“圣主可是将老圣主遗命都尽抛脑后了吗?圣主不记得,属下可还记得清清楚楚。老圣主临终吩咐,一不许圣主继续修炼嗜血诛心咒和冲灵刀法,二不许圣门弟子踏足中原。老圣主有此筹谋,无非是为了不让圣门再造杀孽,再起事端。二十年来,我圣仙门虽然隐居深山,却也安稳无祸,圣主为何又要挑起争端,将门中弟子数百条性命送到那腥风血雨中去?”

“放肆!”莫苍龄不待回应,韩影已怒喊起来,“赵绰,你不过是本门区区长老,竟敢对圣主如此无礼,你要造反吗?”

“区区长老?”赵绰冷哼一声,不屑道,“姓韩的,你的口气未免也太大了些,即便你师父在世,也要尊称本长老一声赵师兄,你算老几?”

“你……”韩影被一句话噎得脸红脖子粗,竟说不出话来。

赵绰哪有闲心理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行清泪滚落下来。

“圣主,赵绰早知圣主心怀宏图伟业,不甘心一生困于深山,可是圣仙门当年之祸,正因为老圣主野心勃勃,想要一统江湖所致。老圣主天纵英姿,潇洒一生,临终之时却幡然悔悟,留下泣血之训。圣主万不可一意孤行,重蹈当年覆辙啊。”

说着,赵绰用力以头磕在地上,砸得“咣咣”作响。如此激烈反应,倒是出乎众人意料,把莫苍龄也吓得面色如猪肝,一时之间难以应对,连忙向韩影递眼色。

韩影会意,冷笑怒喝:“圣主一番苦心,都是为了圣仙门的长远考虑,你百般阻挠,到底是何居心?”

赵绰哪里理他,仍旧痛哭流涕,嚎道:“圣主,二十年前灭门惨案乃是前车之鉴。老圣主遗言,不可不遵,不可不遵啊!”一边说一边仍是不停磕头,额头已是渗出殷殷血迹。

韩影怒道:“赵绰,当年祸事你我皆是亲眼所见,是非曲直如何,你我心中亦是清楚明白。中原武林口口声声说我圣门刀法是‘以血养刀,以灵助练’,你乃是本门冲灵刀法集大成者,这般无中生有之词,难道你分不出真假来?”

“当年之事,本不是一句真假就能说得清的。中原武林诬赖不假,圣门残害无辜也是真,可是不管真假,当年之事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说着又朝莫苍龄猛磕了几个头,哀嚎道,“圣主,圣门能有这二十年的风平浪静,实属不易。圣主当真要将此局面毁于一旦吗?”

莫苍龄的脸色越来越黑,怒气喷薄待发,却还是尽力忍耐。

“赵绰!”韩影又怒吼道,“亏你还在本门忝居长老之位,不思为先圣主报血海深仇,反倒在圣主费心筹谋之时百般阻挠。你这般冥顽不灵,到底是当真为圣门考虑,还自己胆小怕事,意图苟且偷生?”

“你……”

“好,此事我也不与你多作争辩。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要遵从老圣主遗言,想必是对老圣主忠心耿耿,唯他老人家马首是瞻。那我倒要问问你,老圣主生前有一心愿未了,你可知道?”

赵绰一愣,竟答不出来。

韩影冷笑一声:“看来赵长老也不像你说的那般衷心嘛!”

“姓韩的,你不必在此捕风捉影,玩虚招子。赵绰曾受先圣主大恩,对他老人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唆的。”

“是不是挑唆,稍后自有公论。你既说不出老圣主生前有何心愿未了,那便由我来告诉你。老圣主年幼丧失父母双亲,与亲妹莫循相依为命,他兄妹二人互相扶持才得以长大成人。后来,圣主因痴迷武学,不慎与妹子走失,往后数十年再无半点音讯。老圣主为了扩展圣仙门的势力殚精竭虑,虽有凌云壮志,到底也是为了找寻这位圣姑。我说的可是实情?”

赵绰愣了一愣,竟没有否认,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要想完成老圣主这个心愿,只需派门下弟子暗中查访即可,何必要……”

“赵长老未免也太天真了,若是暗访有用,为何几十年过去了,也不曾见你打探到半点消息?”

赵绰一窒,竟说不出话来。

韩影冷笑一声,又道:“实话告诉你,圣姑的消息,近年来我手下弟子已探得一二,竟与一隐秘门派有极大的关联。我若说出来,只怕吓诸位一跳。”

殿中一络腮胡子大汉急道:“韩长老,话说到这份上,你还卖什么关子,快快说来便是。”

韩影顿了一顿,神色又严肃了几分,看了众人一眼才悠悠地道:“千——丈——崖!”

三个字从韩影嘴里蹦出,众人皆是骇然,方才还静默得一声不闻的大殿,此刻已是纷纷议论,吵嚷繁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