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心灵安慰

刘大师在女人还未开口,又说:“佛家有语,万事皆有缘。夫妻有夫妻缘,情人有情人缘,师徒有师徒缘。缘来相聚,缘去离散,一切皆由命中注定,别去强求,放下执着,才能进入人生快乐之境。放下过去就能快乐像神仙。你来不是算命,也不是算运,一不求财,二不求官。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你来不是算命,是来看病啊。准确地说,是来看心理疾病。然而,你的病,不用吃药,不用打针。一会儿本大师,给你画符念咒,祛除你心里的垃圾杂念,就能回到你原来的本色。也就是说,你能回到十八九岁青春的时光。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心是那么的纯净,干什么、做什么都有的是力气和心情。”

女人强忍不住,好像水库溃坝,不可遏止地放声大哭。准确地说,是带着口腔的诉说,像戏剧里的哭唱一样。她述说自己的遭遇,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刘大师在心里总结成:面前的女人叫柳絮,老公移情别恋,她再三忍让。最后她找到情敌,情敌在老公的协助下,把她打了一顿,又被老公赶出了家门。走投无路,也没脸回娘家,才找上门来,主要是寻求安慰。

刘大师泥塑一样坐着,一动不动,听女人马上要收住哭腔,突兀地来了一句:“你丈夫,实在可恶,必当千刀万剐方能解恨。”柳絮被这一声震住了,一时发愣地看着刘大师。她本来已经进入了自己设定的状态里,像平时暗地里哭诉一样,是不需要听众的。哭完也就完了,过几天,憋不住再哭一场。她发觉现在身边有刘大师,又听大师像青天大老爷一样来了一句。痛哭的欲望再次燃起,一发不可收拾,哭得昏天黑地,只是再次哭诉是以哭为主,哭声里少了词句,零星出现几个,也不甚清晰。没有诉说,哭声很快就结束了。

天真的黑了,但刘大师没有点灯的意思。柳絮看不清刘大师的脸上的表情,还是泥塑一样的坐着,唯有能看到几个手指在掐来掐去。刘大师站起来,倒了一碗水,让柳絮双手捧着。他从满是古籍书的桌子上抽出一张黄纸,在上面画了几笔。

柳絮至此已佩服刘大师到了极点,只是她还没有像刘大师说的回到十八九的时光,要不,马上就以身相许。她不敢相信,刘大师瞎着眼还能画符,能画已经是神奇了,还能全都画在纸上,没画出纸外,简直就是神仙了。

刘大师,低吟着,也像是唱词。柳絮感觉比自己的哭唱强上不止百倍,这低吟声,像是就在耳边,又像是在脑子里回旋,低沉而深邃,文化味道浓烈。突然,一道火光划过,刘大师手里燃起了火苗。柳絮的悟性极强,已经伸出碗去接纸灰了。

纸灰落进碗里,刘大师的严肃又神秘的表情消失在黑暗里。柳絮知道下一步,她得把这碗水喝下去,其实她早动过喝一口水的念头,口干舌燥让她有些心神不安,不是刘大师精彩绝伦的作法表演,她可能早就坚持不住了。

刘大师把捏着纸的两指,在碗里搅动几下,念了两句咒语后说:“喝下去吧!”

柳絮来不及回答,已经喝下去一大半,她喘口气说:“大师,我全都喝下去。我喝下去,您就收我为徒弟吧。我们有师徒缘。”

刘大师嘿嘿一笑说:“这就是缘啊。但有些人有缘却没有悟性,也是枉费了缘分。为师收你为徒了。”柳絮把碗里水喝完,又倒了一碗也喝了下去。

在刘大师的指导下,柳絮生火做饭。师徒两人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拜师仪式后,面对丰盛的晚餐,举杯换盏。酒后的迷蒙中,师徒的关系已经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

时光飞逝,到了后半夜,两个人便成了一个人,所思所想达到了空前统一的高度。刘大师告诉柳絮说他能近距离看得见她的身体了。刘大师不光生理上有变化还在身体上有变化,使柳絮兴奋起来。她认为这是他们的结合产生的奇迹。两人无话不谈聊到了第二天中午还没起床。

刘瞎子出生时,正赶上数九寒天的日子。那天,出奇的冷,真是北风吹,雪花飘,人间的日子太苦了。婴儿的哭声里,还夹杂着远处传来枪声,没有人知道是谁跟谁打的。

父亲看着刚落地的儿子都没有个棉的衣服包裹,冷得全身发紫,就四处寻找,弄来了几把柴火,生了火。他把儿子捧在手里,在火上烤。儿子一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世界,就是一片光明。他贪婪地睁大着眼睛,颇感兴趣不停地看。儿子眼睛烤坏了,父亲却全然不知。儿子会走时,家人发觉他总撞在东西上。找个江湖医生看了看,医生拿根针往孩子脸上扎,他都不知道躲避。医生说:“早瞎了,要是命好,等长大了能恢复点,也只能看东西有个影儿。”从此,人们都叫这个孩子叫瞎子,连亲戚也忘记了他的原名,也跟着叫。

瞎子六岁的冬天,一支部队路过他的村庄。一个有钱的人家的马让部队借去拉大炮,说是到了某个地方再还过来。那家人也怕,知道跟部队打交道向来凶多吉少,不敢跟着,就问瞎子的父亲愿意不愿意跑一趟,把部队的大炮送到地方,再把马牵回来。瞎子的父亲感觉回来能挣几个钱,答应了。他跟着部队连跑带踮,两个整天才到了地方。部队一到那个地方就开始打了起来,炮声不断。

瞎子的父亲就拉着马往回走,刚走出不远,一发炮弹落在他们不远的地方。马受了惊,跑得飞快,瞎子的父亲拉着缰绳在地上拖了半里路,身上凸出的地方都露出血糊糊的肉,坚持不了,就放了手。一路哭爹喊娘地叫喊着命苦,回到了家。

那家人,非说瞎子的父亲把他家的马卖了,要告官。乡里乡亲们就和解,瞎子的父亲答应分期赔人家,才算暂时安静。瞎子的父亲受了惊吓,又一气就一病不起。不几天,他就置瞎子的哭喊于不顾,背着一匹马的债务,留下躯体,灵魂出窍一股烟似的跑得无影无踪。瞎子的母亲也豁出去了,跳进湍急的大河里,头都没露一下,顺水流走了。

瞎子被邻居一个好心的小脚大娘带着,顺着河跑了一天,母亲也没上岸。他一路哭喊着到家,把气全撒在他父亲的尸体上,直到把床腿摇断,他父亲趴在冰凉的地上。一老一小,才决定放下母亲的事,她能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让她去吧,先把父亲安葬了。大娘领着六岁的瞎子一家一户磕头,全村人,有钱出点钱,没钱多出力,总算把瞎子的父亲从家里请了出去。

解放后,瞎子分了一亩地,不久又让政府收回去,归入生产队了。他就成了一个社员,参加劳动,挣工分,分粮食,勉强糊口。耕种需要出大力的时候,他被安排在人们中间拉车拉犁,跟着走。身边的人总会说:“瞎子,别太用劲,把绳子拉紧就行。”农闲的时候,他被安排在田地里看护庄稼,和稻草人的功能差不多。

瞎子二十五六还是光棍一个人,好像在一夜之间,他竟然开窍学会了算卦。也不知道他第一个给谁算的,算的什么,等到大家都知道时,都说他还很准,十里八里就传开了。

据一个也是光棍的邻居说:瞎子是在给生产队看护庄稼时,一天有个外地口音的人跟他说话,两个人聊得很投机。瞎子知道了来人是在家乡受了批斗逃到这个地方的。他就让人家到自己家里住,反正自己一个人,父母留下的几间空房子,闲得都长了毛。外乡人白天出去,晚上回来,有时还带给瞎子点食物。不出门的时候,会陪着瞎子在田间地头坐着聊天。不久,瞎子就知道了外乡人是算命的,就跟他往命运上聊,反正也没事,满足了好奇也解脱了烦闷。大概过了半年多,外乡人说,此地不可久留,预感这里风声也要紧了,要来运动了。临走前的几个半夜,把他的看家本领都教给了瞎子。瞎子也就学会了阴阳术。瞎子的记忆力出奇的好,就把外乡人教给他的,全部刻录在脑子里。

运动来到瞎子的家乡时,他刚刚在家乡有点人气,还没挣几个钱。他被归入了破四旧的四旧里,抓到水湾县城里,和牛鬼蛇神关在一起。

瞎子被关在一个没有窗子的屋子里。其实没用,瞎子本来就看清东西,对他来说除了内心,外面都是一片漆黑。这一点瞎子无所谓,但有一点受不了就是批斗后的审讯和政治思想教育。

每晚都有一个穿戴整齐的人对他进行审讯和教育。这人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笔挺笔挺的,一尘不染,脚下的皮鞋,瓦亮瓦亮的,能看出本人的倒影。头发三七分开,分界处笔直笔直的,一条像刚退完毛的死猪皮的颜色,从脑门直通头顶。上衣的一个口袋插四管钢笔,露在外面大半截,让人油然而生畏惧。手拿一本红皮的书,书皮上也挂着一只钢笔,这个倒是让人觉得有些可有可无,其实就是这一只笔有用,在书上要是划上一条罪过,谁也甭想逃过去,非死即伤。那时候,还不轻易地把人送进监狱,人满为患,再说也麻烦。有时候找个地方关押,经工作组查实了罪行后,直接拉出去枪毙了。

“刘瞎子,你叫什么名字?不会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吧?你到底能不能看清楚东西?”

刘瞎子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就叫刘瞎子,这也是大家对我的尊称。我不知道出生时瞎不瞎,但现在真的很不清楚东西。”

“刘瞎子,你要严肃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扯远了,我是代表人民向你****。我在提审你,你要如实回答。你要尽快供出你同伙,就是向你传播迷信流毒的人。”

“我不认识你说的同伙,也没人向我传播流毒。我是小时候,听国民党反动派说的,后来国民党反动派不是全被打死了吗?”

“刘瞎子,我看你是死到临头了。还在顽抗,就应该马上镇压,打入十八地狱,永远不得翻身。”

刘瞎子紧紧闭着嘴,由于闭得太紧,嘴角稍稍向上,像是在笑,再配上他一会翻一下的白眼,有一种黑色幽默效果。

“刘瞎子,你想以沉默对抗政府吗?还不向人民低头认罪吗?”

刘瞎子心想:我哪儿门子有罪,我一认罪,你们就有了杀死我的理由。

“刘瞎子,你能算出来你还能活多长时间吗?”

“生死由命也!”

“我想你也算不出来,你能算个屁。由命也,你还给我用上古文了。我看你骨子里都是腐朽的东西,还有你这一身皮肉都是臭的。由什么,是由人民,人民说让你死,你就得死。你一天装神弄鬼的,看看都什么时候了,祖国的大建设一日千里,看不完说不尽胜利的消息。你不能为社会主义搬砖运瓦,不加班加点的生产劳动,半夜三更的还在家聚众算命。这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是破坏社会主义的大好形势!”

刘瞎子心想:搬砖运瓦,房顶上我也上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