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枪毙现场
刘瞎子在一个晚上,被一帮还带着稚嫩声的学生,围在中间打得死去活来。他半死不活地在地上躺了一夜,天亮时,一个以前习惯用刺刀的军转干部,拿起了剃须刀给刘瞎子一分为二地剃了个阴阳头,不偏不倚,黑白分明。
白天,刘瞎子混杂在牛鬼蛇神中,连着游了几天街。街道两边站满了观看的人们,就是唐僧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路过此地,也只能是如此的场面。晚上,刘瞎子又在改造旧社会的残杂余孽学习班级里,深造了几个半夜,抄写并背会了几百条语录。出乎刘瞎子的预料,工作队暂时把他放了出去,以观后效,但已记录在案,随时再收入网中。
刘瞎子回到家,闭门不出,引来了不少乡亲打着门来看他。刘瞎子羞愧难当,闹着寻死觅活,要自绝于人民。好心的邻居说:“人命在天,你要是死不了,不是白折腾吗?白受了那份罪,你又看不见,也不照镜子,别想太多了。人家怎么看就让他们看去吧。”刘瞎子哭着说:“士可杀不可辱,人面值千金啊!”哭得鼻涕有一尺多长,又含糊地唱起了戏文:“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为天,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啥是命啊,命还能抗过世道啊,成千上万的死人,都是命短吗?”
刘瞎子敬业精神无可比拟,在打倒下放到乡下的牛鬼蛇神的拜访下,在深夜里又开始摸骨问事,推测人生的命运。他的算命职业好像只有他死了才能分开,对职业的忠诚空前绝后。
刘瞎子又被抓了起来。再次进去后,他就一句话不说了,躺在地铺的干草上装死。
一天晚上,来人问瞎子:“想吃点什么啊,政府是人道的,今晚是你最一顿饭了。明天上午你就要上路了,早饭只能喝一碗粥,今晚你还能喝点酒。”
刘瞎子不再闭口,猛地坐下来说:“这是啥意思?”
“这还不明白……”来人说着,学着枪声呯的一声。
这一声吓了瞎子一跳,脸白了,曲着的腿一下子伸直了,仰面倒了下去。他明白了那是枪毙。
刘瞎子没觉得枪毙他,对他有什么不公平。
他听过枪毙人的现场。那时枪毙先是开批斗会,再拉出去枪毙。这是震慑反革命分子、地富反坏右。刘瞎子第一次听时,他本不想去听,却被裹在人群里也由不得自己,跟着去的,鞋还丢了一只。当呯的一声响时,他尿了,到了一半又憋了回去。接着又听到一声响,尿全下来了。他听到身边的人说:“这真是个汉子,真有种,又站了起来,补了一枪。”执行的犯人都是跪着,一枪下去,双脚一直,站了起来,顺着惯性向前扑倒。而这次被枪毙的人,站起来腿还有劲,人也清醒着。他一时没想明白后倒还是前倒,觉得趴着死好像都是坏人,仰面死的都是烈士似的。还没想明白,又一枪响了,他才趴在了地上。
人群散时,瞎子也跟着回去,又听到一声呯,人群又回去看,瞎子也就又跟回去了。这一枪是执法的枪手过了好久,觉得有必要再补一枪而响起的。他以为打了两枪才把人打死,很没面子。再说声誉也会受到影响,领导会说他业务技术不过硬。他心里有火,越想越气,竟又上前补了一枪。
被枪毙的是一个被监视的敌特分子,据说收听了台湾的广播,毫无疑问地证明了他是国民党留下来的特务。特务的一个哥哥是站在人民立场上的一派,还是一个小头目。政府还是比较有人性,枪毙他弟弟时,给他打了招呼。他说有可能的话留个全尸吧,那就劈心打。而结果最后一枪还是把脑袋打个稀烂。枪毙人的子弹都是炸子,就是打进去会爆炸的那种。
刘瞎子回家后,一病不起,一会儿高烧一会儿冷。半个多月才能起床,可耳边还是有枪声响起。
他没想到几年后,真要近距离地听到了枪声了。
刘瞎子想了好久也没想起来要吃什么,他随便说个菜都有为难政府的意思。他说:“吃什么都行,请求政府发点慈悲,多给点酒。我今晚不喝完,明天上路前再喝点。”
“不能,明天就不能喝酒了。喝酒了不清醒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定要在清楚时死。这样才能知道与人民为敌的后果,死了也不能翻身。”来人坚定地说。
饭上来时,只有一块榨菜,一碗粥和一块玉米饼子。这些还是另一个死刑犯没吃完剩下的。那个死刑犯是故意杀人罪,认定为把领导的儿子推进了深井里。那个人枪毙后半年,也没把人从井里捞上来。那个时候地下水丰富,抽了还有抽了还有,只有等大旱之年再捞吧。后来人们却在一个水塘里发现了一个孩子的骨架,没烂衣服证明是领导家孩子的。后来司法机关说定罪错了,应该认定为故意把领导家的孩子推到水塘里淹死的,而不是推时深进里。
刘瞎子觉得委屈,说好给酒喝,却不给。连一个要死的人都骗,真是伤了天良。为这事耿耿于怀,他一夜没合眼。一夜里,他在心里把所有有恩于自己的人,问候了一遍。他还哭着自语说:“我的爹啊,我的娘啊,孩子去找你们去了,这么多年啊,从您死后,都没见过你们啊,你们还能认出我吗——”
刘瞎子还没有这么想念过父母。他想起了他母亲跟最后给他说的话:孩儿……娘走了,娘舍不得你,可娘没办法啊……你爹扔下咱不管,躲个清静……娘再扔下你,你可咋活啊……别怪娘啊,娘是没办法啊……你得好好活着啊……娶妻生子全靠你自己了……好好活着吧——仿佛刚刚在他耳边说起。
他儿时的记忆里,母亲离开他时最后的话模糊一团,受了村民议论的影响,年纪一天天地大起来,更是模糊不清了。他在心底怨恨过母亲,也在梦里抱怨过母亲。他不愿意想起母亲。一想起他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地方,来消解这记忆。有时偏偏这记忆在脑子里瞬间膨胀,掩盖了整个思想,为母亲当初的选择感到的悲凉和对母亲的怨恨混合在一起,使他脑浆欲崩,他真正做到了欲哭无泪。
母亲的话在他将要离开人世前的晚上,清晰回荡在耳边。他顷刻理解了绝望的母亲当初抉择的痛楚:家徒四壁,巨额债务,一个瞎儿,还有什么念想。像是父亲还未远去的灵魂勾走了母亲,男人都承担不起的家,落在女人身上,坍塌是迟早的事。他平生积下的所有的情绪一时化为乌有,他恨起命运来,父母都不能给予的,还能指望谁呢?
刘瞎子在抽泣,他想早点见到母亲,好好说说,这真不是人能活的世道啊。他已经坦然地面对了死亡。死了就死了吧,像是他母亲能听到,他拍着双腿说:“我明天就去找你们去了,到时再好好给你们说吧。”
恍惚中他睡着了,看到两个人架起他走向刑场。他不知道刑场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离家有多远,但他知道人很多都在看,他听到呯的一声,还有围观人群的叫声。
第二天早上,来人给瞎子送来了一碗粥,这是最后一顿饭了。他不想喝,也喝不下去。来人劝说:“喝了吧,你知道现在全国有多少人还喝不上呢。喝了吧,别做个饿死鬼。”
在批斗台上,刘瞎子能听到台下,人山人海的热浪呼呼地向他吹来。宣判大会开了整整一上午,刘瞎子站不住了,要倒下去,他想一定坚持住,这一辈子最后的表现不能太差,让人看不起。宣布枪毙人员名单时,提一名,后面得读好长时间的罪过。刘瞎子一个一个数着,由于罪过原因千奇百怪,他也听入了迷,最后还是没数清楚到底是几个,大概有八九个吧。他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最后一个,宣判的人只读了他的名字,却没读他的罪过。他想问一声:我犯了哪条王法?就这么给枪毙了。政府没有给他机会,他已经被人拖走了。他想还是别问了,问了也白问。他又想到喊几句什么,如果不喊两声,人世间永远也没有他的声音了。他又想道还是别喊了,让人再把舌头割了,连个全尸都没有。当他听到有人让他跪下时,他没听太清楚,迟疑着,却被人踢了腿弯子,跪了下来。脑子昏昏沉沉一上午,立马清晰度极高起来,他决定还是得说点什么,一张口却是骂声:“你娘了个屁,说给老子的酒也没给。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我到了阴间做了鬼也放不过你们。”
有人说:“瞎子,老实点,要不分三枪打列你,让你死得更难受。”刘瞎子想:世间怎么有这么多人拿折磨人当成一种乐趣呢?
有人大声报告说:“验明证身完毕,是否执行。”
“执行。”
呯呯呯,几乎是连着的枪声。
刘瞎子听得真真切切。他趴倒在地上,心里想这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呢。他的脑子很热,他的双手紧紧地梆着,他感觉腿还能动弹,他想伸一下,感觉不好使唤。他听到有人对话。
“尸体直接送医院里吗?没有通知死者家属吗?”
“家属说,有这样与人民为敌的人,感到悲哀,早已划清界线了。”
刘瞎子迷惑:这阴间怎么说人间的话,难道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