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狗
赵蔫死狗一样地躺在炕上,四肢无力地随意伸展着,心却上下翻腾,为爱情所折磨。他显然还没有认识到他失落的情绪和绝望的心情和爱情沾上了一点边,如果他能上升到理论高度,会像疯狗一样四处乱窜,狂吠不止。过了几天,他的反反复复想着媳妇的思想,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再也坚持不下去,快要停止了。
赵蔫此时死了也就死了,还少了再吃一个枪子。不光浪费人民的一颗子弹不说,还落了个坏名声。
他家失踪的狗,在赵蔫早已忘记它时,大有至死不渝的精神地出现在他身边。凡是有精神境界的,肉体都会很快消失。不久,狗就丢了狗命,为赵老蔫殉了葬,算作黄泉路上有了个伴儿。
赵蔫没结婚时,一直跟狗相伴。狗在农忙时看个院落,大雪封山时,跟着赵蔫上山抓个兔子野鸡等小的动物。遇到它和赵蔫一起也打不过的动物时,就带着赵蔫跑。赵蔫结婚后,就忽略了狗的存在,直到家里来了两个领导同志,而且还总在半夜里开会,才发现狗趴在门口。狗仿佛是为受到了冷落,变得幽怨满腹,实在忍不住会叫几声。
新媳妇制止过它,它顺从地沉默了,不敢表现出不满的情绪,因为它知道赵蔫也听媳妇的。但它实在克制不住,特别是领导同志讲话时,它小心地哼哼叽叽装作像是喘气。在新媳妇指使下,赵蔫把它赶了到门外。外面天冷,狗也会谨慎叫几声,声音会拉得很长,带着点委屈。这很好理解,领导同志在上面讲话,谁在下面嘀咕,是没有好下场的。
赵蔫忙乎着媳妇和两个领导同志吃喝拉撒,心无旁骛,也就忘记了狗的存在。后来狗什么时候离家出去的,他也说不清楚。
从赵蔫家的几次变故来看,狗离开家很长一段时间了。狗在村头看新媳妇带着两个领导同志出门后,欢喜着跑回了家。到家门口时,它看到家里又来了一伙带着枪的家伙,就没敢进家,远远地躲着。它看着家里被保安队折腾个底朝天,狗肺都气炸了。它只想有个安稳的家,咋就发生这么多变故呢?所有的一切狗最清楚,但与谁诉说呢?
村里出奇的静,像一场更大的暴风雪要来临前的死寂,又像瘟疫过后,弥漫着恐怖的气息。
狗趴在赵蔫身边,一筹莫展。它伸出舌头舔着他的手,让他羞愧难当。赵蔫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流出了泪。
赵蔫强打起精神,收拾一屋子的残局,狗成了他等待媳妇归来的动力。
春风吹来,雪白的大山开始变绿。霹雳一声响,来了几个人,带着一群武装,拉着炮,扛着枪,轰轰几炮,咣咣几枪,水湾县解放了。天翻地覆的事,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赵蔫也跟着村民,欢天喜地。
据水湾县县志上说,水湾县保安队没反抗就投降了,人民大军毫发未伤。民间传说,还是放了几枪,打死了几个人。不然,水湾县郊外的一座山上怎么会有座烈士陵园,里面有个纪念碑呢。
新媳妇和受伤的领导同志得救了。看起来,新媳妇毛发未损,领导同志的腿伤却更严重了,一时还不能独自行走。新媳妇回来时,身后跟着一队人马,是来清理残余势力的。赵蔫也在清除的名单中。
赵蔫和狗在院门外,迎接到新媳妇时,心情分外高兴。他上前拉着新媳妇的手,上下打量好久,也没等出新媳妇一句话。他拉着新媳妇往屋子里走时,过来两个当兵的,把他们强行分开。新媳妇进了屋,赵蔫则被两个当兵的带走了。狗看大事不妙,撒腿就跑,不知去向。
枪毙赵蔫的审判大会,在村外的一个山坡下的空地上。赵蔫已经说不出话,他带领保安队抓捕领导同志的事实,是有口难辨的。大会现场稀稀拉拉几十个村民,无精打采,围观审批赵蔫。现场没有标语,没有口号,有个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的人,代表人民宣读了赵蔫的滔天罪行,代表政府宣判了赵蔫死刑,最后强调了要立即执行。没有掌声,没有欢呼,村民们感觉都没有地摊杂耍有意思。有人还认为这是在闹着玩,可见审判大会准备得多么仓促。
新媳妇为赵蔫私下里求过情,说他一向表现都很好,没有前科。领导的批示是:即便如此,他也属于临时性犯罪,还是枪毙了吧。领导还派专人给新媳妇做思想政治工作,要她以大局为重,以事业为重,要放弃小团体利益,永远听话,站在人民的一边。
对赵蔫执行死刑的是受伤的领导同志,他坐在担架上对赵蔫开的枪。枪声清脆,吓得观看的村民,跌跌撞撞跑回了家,才如梦方醒。五花大绑的赵蔫被拖到大会现场的一角,他显然意识还很清醒,自觉地跪在了地上。他知道要发生什么,最后想看媳妇一眼。审判大会时,他就没有发现媳妇到场。他想对媳妇喊几句话,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不知道狗是从哪儿跑了过来的,受伤的领导同志是认识它的。他曾经为它的叫声厌烦过,此时出现让他感觉非常的不痛快。狗也讨过厌他,此时所有的积怨全部爆发,汪汪叫着向他扑来。
受伤的领导同志想不到,平时老实八脚的狗,还能这么疯狂。他一时愣住了,忘记了手里还握着短枪,竟然没有举起的意识。他身边的武装战士眼疾手快,两枪就把狗打死在领导同志面前。
狗的鲜血飞溅领导同志一身,他被激怒了。他抬手一枪,正打在回头看狗的赵蔫的眉心。
……
村民都认为新媳妇要跟着队伍走,但她留在了村子里。她的肚子一天天地凸显起来。
她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成了寡妇。十几年后,因为女儿的死,她疯了。她疯得彻底不彻底,也没人知道。反正,没几天就出走了,再也没有再回村里来。
有人说她进山了,过着一种原始的生活。有村民去山里偷猎,见过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一经传说,村民就真的以为是她,还活着。但还是有人坚信她去了大城市,找到了已经当了大官的当年受伤的那个领导同志,留在城市里工作了。沸沸扬扬,还传说她嫁给了当年的那个领导,但大多数村民还是比较相信她躲进了深山。
人们大多愿意相信传说,因为现实残酷,几乎没有梦想。敢于较真的人还是有,但已不是大多数。
新媳妇成了寡妇。寡妇很快生了个女儿。
时光也许对寡妇来说很慢,但对于滚滚的时代大潮,十几年转眼就过去了。寡妇的女儿和妈妈年轻时一样漂亮,村里人都这么说。由父亲的污点,她却落寞得像风雨中的野花。
寡妇的女儿十八岁的时候,大山里来了一批当兵的,好几百人,修路挖山。寂静了十多年的村庄又热闹了起来,部队的人在假日里三五成群像蝗虫一样向村子里涌来。
有一个大城市里来的兵,被寡妇的女儿迷住了。他二十,她十八。他们的约会几乎费尽了他们的全部脑力,二年多也没有人发现。直到她怀了孕,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暴露了他们的关系。他们本来说好,他复员时带着她走的,可他们的关系被发现离他复员就差几天。
村干部带着一帮村民闹到了部队,要求部队领导要严厉处罚那个伤风败俗的兵。部队停下一天工作,批斗大城市里来的兵。寡妇的女儿被村干部看了起来,关在大队队部里,防止她跑了。
当天晚上,有个村干部来到关她的地方,把她奸污了。嘴里还说:“你这个****,老子没第一个要上你,你却给了外乡人。”这一夜她被人翻来复去的蹂躏。外面下着雨,她所有的喊叫都沉没在夜色里。
天亮后,有人发现她上吊自杀了,尸体早已冰凉。寡妇疯了,不几天就在村子里消失后,再也没有一点消息,只留下一些传说。
晚上消息才传到大城市里来的兵的耳朵里,他像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平静得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晚,部队四百多人在营区不远的一个山坡上看电影。电影里的地雷轰轰隆隆地响,突然更大的一声响,把荧幕炸飞了。不少人在听到响声时,没明白过来,就尸首不全地飞向天空,没飞走的却被飞过来的砖瓦木梁砸死或砸昏。
现场一片混乱和狼藉,喊叫声在夜空里回荡。接着还能动的人,手忙脚乱地开始自救。外援部队赶来,像是打扫战场,收拾完死伤人员后,天已大亮。
调查组排查分析了一个上午,才查明电影中最后一响,是部队炸药库消失的结果。炸药库周围空无一物,半径一千米范围内的树木都成了木柱,像烈士墓地的墓碑。营区的房屋只剩离地三尺多高的石头地基,仿佛就是专门修建的圈养动物的围墙。这里的工程,因为这场惨烈的爆炸,停了下来。
若干年后,来了一队军人把它改造成了养猪场。很快,陈长工和几百头小猪还有十几吨半碎的玉米,被几辆解放大卡车浩浩荡荡送到了养猪场。
陈长工哪里会想到,在这个废弃的军营改建的养猪场里,一干就是十几年。在那个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深山里为广积弹,掏了几个洞。刚掏了一半就废弃了,几百号掏洞的人还死了一大半。被炸成像饲养动物的营房,俨然就是为养猪场和陈长工准备的。
陈长工会在夜里,想起那个大城市里来的兵,想起那个上吊自杀的山村姑娘,但他想不出他们的模样。只是想象出他们手拉手踏着青草鲜花在树林里奔跑的背影,会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久久徘徊,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