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认了个干爹
水湾县城西北角进来一条大江,在城里兜了半圈,从东北角流出,又隐没于山山沟沟里不知所向了。北方的江河不像南方的江河四季水量充沛,而是随季节变化时枯时满,有些年份在汛期里还会出现水灾。化工设备厂在这条江进入县城的入口外。早些年,厂区和城区有一段距离。随着改革开放、土地联产承包后,农民从集体化劳动中解放了出来,大批涌向城市。水湾县城的人口也急剧增加,胀大了城市规模,城区扩大,化工设备厂就彻底进入水湾县城的怀中,连在一起了。大江在县城东北角的出口处,有一个造纸厂,当年全国三分之一的新闻纸来自于这个厂。大江在水湾县城兜了半圈,如圆鼓鼓的肚子,人们传说水湾县城是个风水宝地,像个带财的金蟾蜍,化工设备厂和造纸厂就是金蟾蜍的眼睛。
化工设备厂对外号称是生产化工设备的,其实工厂还承担一部分军工产品的功能、生产炸药化学原料。建厂初期员工只有一千来人,发展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已经达到五千多人,算上家属达到二万人。厂区加上生活区,和一个小镇的规模差不多,各项功能齐全,俨然一个小社会,关上可以过日子。有职工的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贾正技校毕业进了车间,操作车床。没几天他烦不可忍,天生不是玩机器的料,不是把产品做大了,就是弄小了,好像游标卡尺出了问题。师傅气得眼都红了,但还是耐心地给他讲原理,手握手教他。他进车间的第一天,和其它三个同时进厂的新职工,分成一组,交由一个老工人师傅带。这天晚上,贾正把师傅请到一个小酒馆里,说酒菜不贵,心情贵,这是拜师宴。师徒两人,四菜一汤,烧酒两瓶,喝到后半夜。
贾正豁出命了,一定要陪师傅喝好。一瓶酒下来,他在厕所喝了二次,而师傅还是坐得稳稳的,有板有眼讲述化工设备厂的厂史。师傅说到激奋时,自己灌自己酒。是啊,那曾经失去的青春,曾经光辉的岁月,曾经挥洒的汗水甚至鲜血,回味起来,是那么地触动着一根根神经。
师傅单身一人,早年有过媳妇。两人结婚一年多,媳妇就为建厂死了。那时,师傅是车工,媳妇在厂的建筑队工作。化工设备厂是边扩建边生产的,厂里有专门从事建筑的队伍。媳妇人魁梧,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在建筑队搬运小组当队长。她在建筑队干一年入党,当年就选为厂三八红旗手,参加了省行业表彰大会。省长亲自给她带的胸前戴上了大红花,她回厂时还戴在胸前,依然膨胀怒放,像真的一样。工厂的宣传队敲锣打鼓,在工厂大门外列队迎接她,领导排成一行堵在大门口,一一和她握手,好像差一个不握就不让她进厂里。
当晚全体职工放假,不加班参加任何劳动,全在工厂的大礼堂里,听她做报告。她做的报告内容就是她在省城参加表彰大会的见闻,省领导和她握手时她激动的心情。她做完报告,书记、厂长、工会主席分别讲话,号召全体职工家属向先进学习,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争分夺秒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
一个下雨的晚上,师傅上夜班,媳妇在雨中组织搬运队职工抢救国家财产。他们把水泥用塑料布盖好,收工时已经是半夜了。媳妇回到家,雨大了起来。她又返回了工地,去盖一堆沙子。雨越来越大,她爬上爬下,一个人忙碌着,和大雨抢时间。原本堆放整齐,有角有棱,像金字塔似的沙子堆,在雨中千沟万壑。她在沙子堆半腰随沙子一起滚到地上,沙子埋住了她的双腿。她早已精疲力尽,湿透的衣服像绳索一样捆在身上,无力抽出双腿。沙子堆带着水流慢慢掩埋了她,整个世界只有大雨哗哗的声音。
师傅第二天带领职工在沙子下面找到媳妇。她的脸青得如乌鸡皮,头发成缕如几根钢筋向身体内向外刺出,仿佛不是头皮过紧就要远离她。
在场的人都哭了。
师傅没哭。她失踪后,他就知道她会死的。他最了解媳妇的脾气,就一个心眼,实诚。师傅其后就一个人过日子,没有再找,也没时间和精力找。他把精力都用在工作上,正像媳妇追悼会上厂长声泪俱下读的悼词:全厂职工要化悲痛为力量,全身心地投入到社会主义大建设中。起模范带头作用的就是师傅,年年被评选为劳动模范。他独自对面黑夜时,偷偷喝起酒来,一年后他的酒量大得惊人,而且一点也不影响工作。那年月物质紧张,商品紧缺,领导对他非常关心,他得到的荣誉兑现成物质奖励,就是烧酒。纯高粱酒,度数高,据说喝完撒尿都在三十度以上。
师傅五十来岁,胡子邋遢,黑黄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添了几块红紫的颜色。他年轻力状的火热青春在火热的年代里大放过的光彩,逐渐交于了回忆。任何光彩都经不起生活和重压,消退后成为灰色。
贾正几次要给师傅跪下,师傅阻拦后以酒代替了下跪拜之礼。贾正还是在师傅迷醉于往事里,没回过神来,跪下了。师傅热泪盈眶蹲下去搀扶他,两人缠绕一团。
贾正流着泪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千年古训,师父受徒儿一拜!师父要是不接受,我就长跪不起来。”
师傅向后退了两步,竟也跪下了。
贾正双手摁地,嘭嘭三个响头。还要磕第四个,师傅的头撞在了他的头上。贾正起身把师傅扶起。师傅抱住贾正说:“孩子,师父喜欢你。”
师傅在贾正脸上亲了一口。贾正还给师傅更长时间的一个吻。师徒两人重新入座,倒酒置筷,像要诉说前世今生。
师傅说:“小正,虽说学咱们这一行,是个技术活。俗话说,有了手艺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活得用心、用力、用时间才能学精学细啊!”
贾正说:“师父,您说的啥都对,以后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下,都是真理。”
师傅说:“那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要你肯学,我把我会的完全都交给你。都说师傅会留一手,我半手连一个指甲盖都不留,都教给你。”
师傅说着伸出小手指给贾正看。不看则已,一看,贾正更是坚定了决心:这一行学到死也没出息。他决定给师傅说心里话。
贾正拿着师傅的手,像鉴别出土文物。这只手干枯灰黑几乎看不出人皮的模样,却是被誉为行业神手。车工、钳工、锻工,哪一工种无所能,达到超一流水平。就是这样的手,取过无数行业比武的大奖。
师傅抽出手说:“小正,记住师父一句话啊,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有香从哪里来了?”
贾正说:“梅花香自苦寒来。”
师傅说:“对对,苦寒来!”
师傅像是感觉到了冷,喝了一口酒。
贾正说:“师父,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跟师父没法比,您心灵手巧,可我不是干这活的料。”
师傅愣住了,感觉眼前的贾正突然陌生了,这拜师酒宴不是失去了意思嘛。
师傅在纳闷。
贾正说:“师父,您身上有我学的太多了,不光手艺啊。”
师傅更是不解了。
贾正说:“师父,我这个人的才能适合管理。”
“小正,你是想当领导吧。”
“对,师父!您可别笑话我!我拿您当师父了,就像孩子一样,有心里话就跟你说。”
“小正,我明白了。你是不想一辈子跟师傅一样……”师傅说着心酸了,眼有噙着泪。
“师父!您别难过,无论到什么时候,您都是我师父。我要有出人头地那一天,第一个感谢的就是师父。以后我给您养老,您就拿我当亲儿子吧。”贾正说着端杯,一口干了大半杯白酒,放下杯又说,“先干为敬了,师父,我的前途就交给你掌控了。”
师傅说:“小正,放心吧。师父有多大能力使多大能力,也没白让你叫声师父。可……可你得先把眼跟前的技术学好,怎么也得过得去。我有时间给车间主任、工厂领导、到头了书记工厂介绍推荐你……”
贾正流泪说:“师父,我叫你一声爸吧!”
师傅含着泪在贾正一声:“爸!”中干了一杯。
师傅抹了一把下巴上的酒,说:“凭着我这么多年,多少……年啊……为厂做那么多……那么多贡献,就厂长也得给我……给我个面子吧……”
贾正听师傅这么豁出老命要为自己找出路,心情异常激动,他在恍惚中看到师傅把他举在空中……
也不知道是贾正搀扶着师傅,还是师傅搀扶着贾正,四条腿还没有两条腿走得稳,东倒西歪走出小酒馆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