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 漫山.序(五)
杜谦缓缓打开房门,肩披外服,道:“他是我的子侄,当年不过两尺,你一把年纪,莫要欺负小辈。”上官怀海将杜郸松开,厉声质问道:“杜先生,你戕害我义护营将士,有何颜面见我?”
杜谦示意杜郸退下,道:“上官义护兵打金陵,你教我如何做?若是金陵邑破,当今的皇帝可会善罢甘休,你的兄弟要死,乐和要死,还会牵连乐家,楚家、李家、徐家倾覆,扬州的血,流的可还少?”上官怀海怒道:“犯上作乱,为何不问缘由,便全部屠尽,一万条人命,教你们屠狗一般杀得干净!”
杜谦两步走下阶台,道:“一万上官义护,打得朱能五万人龟缩在金陵不敢露头,你上官怀海带的一手好兵,险些教扬州再陷战火。”上官怀海眼冒凶光,道:“杀我兄弟,我要你杜家陪葬!”乐和冲到上官怀海面前,死命拦住道:“将军,此时怪不得杜先生,是我等自作自受。”上官怀海一听,道:“混账,上官义护顶天立地,何来自作自受一说!”
杜谦走到一旁坐下,道:“即便我不杀,他们注定要死。”
上官义护与朱能在金陵邑下打得天昏地暗,若非杜谦率兵杀到,朱能未必守得住金陵。
杜谦半生宦海,却知道若是教上官义护拿下金陵,刚刚平静的扬州将再现战火。
当年朱允炆失踪,金陵无数风流分崩离析,剑神、离焉笑双双毙命,扬州一盘散沙。即便上官义护攻下金陵,亦是要死伤大半,如何对抗朱棣的大军反扑?朱能屠城三日,已经毁掉金陵,若是朱棣大军卷土重来,只怕扬州再无完卵。
更教杜谦担心的是,上官义护多扬州子弟,届时幸存的方家、柳家、乐家、谢家必然牵连其中,株连之下,只怕扬州再无名门。
听得杜谦一席话,上官怀海仍不肯罢休,道:“即便如此,为何要全部屠尽,一个活口亦是不曾留下。”杜谦道:“若是留给朱能活口,他的屠刀,却是不会好过朱棣多少。”
一万人株连下去,便是十万人殉葬,乐和身为上官义护将军,难逃干系,乌程乐家,怕是要满门抄斩。
扬州人皆知上官义护义薄云天,兴兵报仇,却无一人敢为上官义护喊冤,一万骸骨,被草草掩埋在了金陵南面的荒谷之中。
上官怀海连连摇头,道:“所以便要我一万义护营将士殉葬?换来你们的荣华富贵、苟且偷生!”杜谦道:“扬州遭逢大难,缺兵少将,如何斗得过北地豪强?”上官怀海喝道:“扬州便是因为有了你等贪生怕死之辈,才落得今日局面,若是当年早早废掉朱允炆,何故如此!”杜谦不满道:“休得胡言乱语,难道连先帝你亦是要怪罪。”上官怀海道:“莫非你认为朱允炆配做皇帝?”杜谦道:“我乃先帝臣子,自当尊先帝遗命,辅佐少主。”上官怀海大骂道:“榆木脑袋,便是你们这些满脑子的迂腐思想,害煞扬州,害杀小月儿。”
杜谦低声道:“你始终为二娘的事情耿耿于怀!”上官怀海道:“你们答应我保桂花楼平安,我退回并州,结果如何,小月儿人在何处?”盛怒之下,上官怀海一拳打在杜谦面前的石桌上,将石桌打得粉碎。
杜谦不慌不忙,道:“朱允炆罪有应得,可是扬州无错,不应为建文一朝陪葬。”上官怀海道:“那小月儿又有何错?为何要死在朱允炆的屠刀下?”杜谦道:“你与离焉笑大破金陵,埋葬朱允炆的江山,还不足矣?”上官怀海冷声道:“江山社稷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杜谦道:“若是皆你这般想,天下怎会有纷争,事已至此,你若欲为义护营将士报仇,老朽人头大可拿去,我姑苏杜氏绝不记恨于你。”一旁杜郸听得杜谦心生死意,两步走到上官怀海面前跪下,痛声道:“上官伯伯,当年之事大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您高抬贵手,看在小侄爹爹的情面上,放杜家一条生路。”上官怀海有心一掌拍死杜谦,可听杜郸一说,不禁问道:“你爹是何人?”一旁乐和连忙道:“将军,此子乃是杜谆独子。”
姑苏杜谆,杜谦幼弟,义护营大将,当年与朱能鏖战城下,战败而亡。
杜郸道:“当年大伯亲手杀死我爹,回姑苏便大病一场,尽乎丧命!如今二十年之久,大伯滴酒不沾,简衣素食,日日为义护营将士诵经念佛,还请上官伯伯谅解大伯苦心!”说罢,杜郸连连叩头,竟将上官怀海脚下洇红一地!
如此这般,上官怀海怎下得杀手,恨恨道:“迂腐!迂腐!迂腐!”
言罢,上官怀海回身离去。
杜谦终于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竟然葬送建文江山,真是可笑。”
欧老先生与琴难测立在一旁,看在眼中。
杜谦朝欧老先生微微点头,便回到屋中,将门轻轻的合上。
乐和扶起杜郸,自去为他敷药疗伤。
待人散尽,琴难测道:“上官前辈口中的小月儿,可是当年的桂花楼主风二娘?”欧老先生点头道:“不错,离焉笑的结发妻子,妖月望舒。”琴难测道:“为何上官前辈对风二娘如此情深?”欧老先生道:“若是你见过她,或许便明白。”琴难测若有所悟,道:“自古美人配英雄,上官前辈是难过美人关,只是上官前辈英雄盖世,怎会输与离焉笑?”欧老先生道:“风二娘一生只爱过一个人。”
琴花之恋名动金陵,而离焉笑与望舒的故事,可谓是天下尽知。
妖月望舒是桂花楼的主人,见过无数英雄豪杰。如此风尘女子,偏偏对离焉笑一见倾心,不惜在与先太子大婚之日当众逃婚,随离焉笑逍遥眷侣,浪迹天涯。
先太子宅心仁厚,知望舒心有所属,便顺水推舟,解除了与望舒的婚约,更是在二人大婚之日,为其主婚。
流传最广之事,自然是离焉笑倾起龙城兵马,摧枯拉朽般攻入金陵,与楚天阔旷世一战之后,陨落桂花楼。
而上官怀海早在离焉笑之前,便结识望舒。桂花楼能屹立秦淮河,多得上官怀海相助。
人人知晓上官怀海只爱望舒一人,在望舒与离焉笑大婚之后,仍旧痴心不改。
当年欧老先生与苏岫大婚之时,上官怀海乔装赶回金陵,便是因为望舒之故,退出冀州大战。
琴难测听过三人旧事,不禁道:“究竟是何物,可以教风二娘甘愿留在金陵赴死,离焉笑自绝桂花楼,又是何物,可以教盖世英雄上官怀海一生痴心不改?”欧老先生道:“情为何物,你还年轻,以后你便知道。”琴难测点点头,道:“就好比先生与苏前辈?”欧老先生会心一笑,道:“古千秋已经下葬,我们且回孤山。”
琴难测道:“先生的意思,我们学作苏前辈,连夜回去?”欧老先生又是一笑,道:“老夫有生之年,能得你与李三两位小友,苍天待我不薄。”
一老一少,遂不打招呼,连夜下山奔钱塘而去。
铜山之事,终于了尽,一场惊天变故,不知将掀起何等腥风血雨?逝者长已矣,生者,只得作不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