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时楚门已空寰(三)

小主为欧老先生斟满酒杯,道:“先生,他是个无幸浪子,寡情薄意,不须渡他,我们饮酒。”

欧老先生饮下杯中老酒,道;“小丫头,你又是何人?”小主道:“晚辈住在十里外的竹林,有一间茶舍,名为水云漫,平日里客人们常唤我作水云小主。”欧老先生点头道:“水云漫,真是好名字。”小主道:“先生若是喜欢,可以来品茶,晚辈正好尽地主之谊。”欧老先生笑道:“二十年前十里外的竹林似乎是楚家的别苑,楚家倾覆多年,你如何得来的这竹林?”小主道:“金陵罹难,楚家的产业尽数被柳家留下,晚辈初来金陵之时,多得柳家照顾,这十里竹林,便是从柳家购得。”

欧老先生道:“看你模样并非扬州人氏,可是来自西域?”小主呵呵笑道:“先生可还知道何事?”欧老先生道:“水气遮眼,云雾蔽目,看不透,看不透。”小主哈哈笑道:“晚辈并非独自一人来此,自有结伴之人同来。”欧老先生道:“你住在楚家别苑,可是仰慕剑神之名?”小主道:“剑神前辈风华绝代,试问世间何人不仰慕?”欧老先生遥望夜色,道:“不错,剑神天下无双,如这璀璨星河,耀眼夺目!只是如此人物,为何要陨落?”李三沉思道:“或许剑神的死,才是最绚烂的一刹那。”

欧老先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两个小辈听:“金陵邑内充斥太多仇怨,你们不应该来这里。”小主道:“先生何故突然自悲,莫非是又害了魔怔?”欧老先生道:“皆是前朝的恩怨,不应再贻害后人。”小主笑道:“这仇怨,终要有人了结,还金陵一个清平世道。”欧老先生脸上又恢复笑容,道:“既然如此,老朽无需多言,能与你二人相遇,实属难得,小丫头,让老板再端几坛好酒上来,金陵的美酒,不可错过。”

摊主识趣的端出来几坛陈酿,小主一一斟满,船头的歌伎琵琶声又起,唱的是前朝的小曲“宦游人”。

曲声中,三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直到子时将近。

欧老先生大呼畅快,已有几分醉意。

摊主见欧老先生年事已高,劝阻道:“老人家,此乃老酒,还是少饮些。”小主笑道:“先生高兴,多饮一些亦是无事。”欧老先生拍了拍两个小辈的肩膀,道:“当年我与楚大哥在秦淮河把酒言欢,历历在目,如今故地重游,又遇到你二人,天不负我。”李三笑道:“先生,你饮醉了。”

欧老先生笑了笑,站起身来,道:“人终有一老,败给你们两个小辈,哈哈。”小主起身欲是搀扶,李三一把拦住。欧老先生仰天道:“知音难觅,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小主问道:“先生欲往何处去?”欧老先生道:“一时亦是无去处,随风而走,多拾些昔年破碎,聊以慰藉残生罢了。”小主不舍,道:“先生若是空闲,定要再来金陵。”欧老先生见小主模样,心生怜意,道:“小丫头,老朽只是出去走走而已,你何故如此这般。”小主眨了眨眼睛,笑道:“那晚辈自在水云漫恭候大驾,先生一定要回来。”

欧老先生点点头,道:“就此别过,日后再见。”说罢,身形一动,欧老先生已经在了十几步外。

身姿苍劲,只是昏暗中,带着苦涩的孤独,纵然入道,也依旧是形单影只。

欧老先生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小主才回过头来,道:“先生苦命之人,真教人惋惜。”李三自顾饮酒,道:“我亦是命苦之人,为何不见你怜惜我?”小主微怔,两眼弯成两道月牙,道:“温柔乡枕不复醒,真不知你如何命苦?”李三痴笑道:“温柔乡枕不复醒,终有梦觉奈若何?”小主嗤笑道:“没羞没臊。”

小摊此时已经没了生意,摊主靠在一边,无聊的拨弄着炉火。

李三饮咽下最后一杯,长舒一气,起身道:“曲终人散,这酒已饮过,我亦是该寻些乐趣去了。”小主起身问道:“你又要去何处?”李三道:“自是找温柔乡慰藉长夜。”小主眼波一动,道:“温柔乡何须再找?”李三愣了愣,问道:“你?”小主笑道:“你且还挑剔不成?”李三打量了小主一番,摇了摇头,道:“不够温柔,不够温柔。”

小主眉毛一挑,道:“惺惺作态,我却不信你心无歹念!”

说罢,小主走到岸边,对着画舫中的歌伎说了几句,便朝着李三招手。

李三慢悠悠的走过来,盯着歌伎道:“如此美人,却是少有。”小主道:“今夜教本姑娘尽兴,明日将她送你便是。”

李三瞟了瞟画舫后面的艄公,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小主问道:“怕了?”

李三哈哈一笑,大步迈了上去。

两人上得画舫,艄公解开绳子,撑船驶入了秦淮河中。

歌伎仍旧在弹着曲子,李三坐在窗边,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双眼一片迷离。

小主靠在对窗,李三问道:“我们要去何处?”小主笑道:“秦淮夜色迷人,带你走走,上了贼船,下去却不容易。”李三道:“贼船而已,坐过不知多少。”

李三不再多问,只顾呆呆地望着夜空。

小主亦是学着李三的模样,扶槛望月,道:“扬州水气弥漫,月光看不真切,小时候在西域大漠,天山脚下,那里的月亮比这里大了不知多少。”李三道:“大漠的星星,亦是比这里多的多。”小主一愣,道:“你去过大漠?”李三淡淡的道:“年幼之时曾去过,记不得许多。”小主恐又勾起亡兄之事,索性住了口。

小主靠着窗棂,任由晚风将长发吹落,冰冰凉凉,格外舒服。因酒气上涌以至面带红晕,微微的有些发烫。

画舫缓缓划出金陵,飘向大江。

月下的江面,幽深宁静,远处零星的几点渔火,再无他物。

歌伎终于唱的累了,收起琵琶,躲在暗处休息;艄公亦是靠着船尾打起了瞌睡,任由画舫随波而去。

小主看的厌了,问道:“不赏人只顾望月,莫非你当真要我玉体横陈?”李三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看向小主,突然狡黠一笑,道:“艄公与那歌伎想必皆是你水云漫的高手,船行大江之上,你是欲作劫江的水贼?”

小主见被识破,呵呵笑道:“你欲离去,我能如何?这副皮囊你又看不上,只好搬出我家姐姐来勾引你,男人果然尽是一个德行,见色忘义。”李三笑道:“事到如今,亦是只好将就将就。”说着,起身走向小主。

小主亦不躲闪,气定神闲,一双明眸如秋水般澄澈,看着李三步步逼近。

李三居高临下,掰起小主的下巴,问道:“不怕?”

小主道:“不怕。”

李三略显无奈,纵身跃出画舫,坐于窗槛,两脚随意的晃动在江面上,道:“不许温柔乡枕,总要有酒才好。”

小主起身,掀开座椅,只见满满的十数坛,泥口亦是未曾拆过。李三见状,问道:“这是?”小主笑道:“剑神前辈曾在竹林里埋下许多前朝佳酿,当年破土之时,无意中挖到许多,今夜可尽兴?”

李三喜笑颜开,拆破一坛,香气扑鼻,足有三十年的陈酿。

李三顾不得其他,抱起坛子猛灌一口,称赞道:“好酒。”小主道:“如此美酒,怎可无佳人相伴,将我家姐姐唤醒陪你如何?”李三抬手将小主扯出窗外,扶在身旁,道:“有你便可,何须惊动姐姐,还要分掉我们的好酒。”小主抱起一坛,嗔声道:“算你识趣。”

二人闲坐窗槛,望月对饮,却不再言语,如多年故友,只留下满江的酒坛碰撞之音。

子时已尽,二人身后酒坛一扫而空,小主脸色更红,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却是将最后一坛抢在了怀中。

李三含糊道:“好酒不可独饮,我二人同饮此坛。”小主死死抱住,道:“你去寻你的温柔乡,我不与你同饮。”李三左右四顾,道:“你若不从我,我便将你扔进江中。”

言罢,小主猛推李三,顺势退入画舫。

李三一头栽入江中,所幸慌乱中扶住窗棂,方才没有坠江。

小主坐在对窗,笑吟吟的道:“有本事自己来抢。”话音未落,李三已经扑到了面前,惊得小主急忙将酒坛子伸到窗外,慌乱中带着一丝兴奋,道:“好快的身法。”

李三抬手一晃,不等小主察觉,头上的发簪已在掌心,瀑布般的长发,顿时倾泻下来。小主摸了摸脑后,笑着道:“来本姑娘这里寻温柔乡?”李三尚不曾待搭话,小主长发一甩,李三挥起发簪去格,却不知小主的头发中蕴含了绝大劲道,只一瞬息,便将发簪打断。李三来不及多想,退后一步,勉强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