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时楚门已空寰(二)
片刻功夫,一坛酒已然见底。
小主两眼盯着来者,手指轻轻的敲打着腮边,想了一会,道:“到了秦淮河,为何不来水云漫找我?”来者道:“只是进城随意转转便走,殊不知又撞见你,真是冤家路窄。”小主得意道:“此乃命数,想逃亦是逃不掉。”来者饮下一杯,道:“美酒佳人,花前月下,为何要逃?论起为非作歹,我却不曾输过。”小主跟着饮下一杯,道:“这秦淮河的水,深的很,小心栽进去,便出不来。”
来者痴笑一声,继续饮酒。
岸边停着一艘画舫,歌伎怀抱琵琶坐于船头,独自弹唱,余音袅袅,煞是好听。二人听着小曲,不觉又是一坛见底。
月色朦胧,秦淮河上的花船往来如梭,奢靡之风,犹胜前朝。
数十杯过后,小主拄着脑袋,一只手在桌子上把玩着酒杯,不经意间晚风吹乱了长发,划落在眼前,别样迷人。
来者见小主似不胜酒力,自顾斟满,道:“如此便醉了?不尽兴!不尽兴!”小主头发一挑,道:“如何才算尽兴?”来者拆开一坛新酒,抱在怀中,起身道:“自当狂歌痛饮,酒欢击箸人不寐!亦或玉体横陈,温柔乡枕不复醒!”小主见李三言语轻浮狂悖,讥笑道:“初见你时,便知你不是好人!如今原形毕露,果然是个登徒浪子,酒色之徒。”
来者一口气将酒坛饮干,似醉似癫道:“你怕了?”
小主摇了摇头,道:“不怕。”
来者看着小主,不知是醉酒之故,或是此处灯火,那双眸子里竟然有了一丝丝明亮。
小主见状,笑意更浓。
突然!
“年轻人,君子要懂得怜香惜玉。”
小主回身一望,只见斗琴老者背着手,缓缓走来,道:“老朽可否一同坐下?”小主忙起身道:“先生请!”
老者愣了愣,随即笑吟吟的坐到来者对面,鼻子用力一嗅,道:“好香!”小主凑过来道:“先生若是不介意,可以尝尝。”说着,斟满一杯推到老者面前。老者慢慢送到嘴边,细细品味,不住的点头,道:“好酒,十年陈酿。”小主又为老者殷勤斟满,道:“好酒自然要多饮几杯才是。”老者笑着答道:“老朽可曾打扰了二位的雅兴?”小主挽住老者手臂,道:“先生来的正是时候,这个人坏的恨。”老者打趣道:“那你不怕老朽亦是坏人?”小主摇头笑道:“先生慈眉善目,怎会是坏人!若当真是坏人,亦是个慈祥的坏人,断然不会是他这般坏到骨子里的坏人。”老者大笑道:“小丫头,好甜的嘴巴,老朽若是再年轻二十岁,亦是要被你迷倒。”说着,老者咽下一杯。
来者坐了下来,将酒坛子丢在一旁,道:“先生琴道造诣非常,当世少有,不知何方大贤?”
小主断言道:“荆楚绝音欧铭欧老先生。”
老者好奇,问道:“小小年纪,不曾见过我才是。”小主道:“能将‘蘷’曲弹奏的如此出神入化,一曲动秦淮,非欧老先生不可。”老者略微点头,有些怅然,道:“荆楚绝音之名,出自你这小辈口中,恍如隔世,老夫退隐已有二十年,此番东游,或许真是命中注定。”
说起荆楚绝音,小主再熟悉不过,三十年前曾引得剑神西去一战的盛名人物。只是那一战胜负如何,至今无人知晓。
犹记得当年一曲楚歌,退掉佛门三千高僧,白马寺亦是避之不及。
三人提及此事,欧老先生摇头道:“当时年少气盛,不懂收敛锋芒,如今这个年纪,世俗纷争早已不再重要,荆楚绝音,只剩下往日虚名,莫要再提。”小主道:“一曲楚歌诛神佛!当年剑神西去荆楚,在云梦泽与先生一战,不知胜负如何?”欧老先生并未提及,只是道:“楚天阔的剑却是厉害。”小主道:“想来剑神前辈与先生,亦是交情匪浅。”欧老先生细细端详,道:“小丫头,你似乎知之甚多。”小主端起酒杯跟老者轻轻一磕,道:“前朝旧事,自然有所耳闻,先生若是无要紧事,不妨说与我们两个小辈听听。”
老者一饮而尽,道:“看见你这个小丫头,倒是让我想起一个故人来。”来者问道:“先生想起的,可是琴声中的女子。”老者神色一变,低声道:“二十年来,唯有你听得到她。”小主不懂二人何意,来者喃喃道:“红粉未改,暮雪却难青丝。十年一梦,只留得负心薄幸郎,相见无期,怎奈何,道一声,天意弄人。”
原来欧老先生那首追思小调之中,蕴藏着对昔日红粉知己的深深懊悔与刻骨之念,故而闻者落泪。小调稀松平常,遂精通音律者亦不得其中真谛。欧老先生惊叹来者可与自己合鸣之余,对他天赋亦是暗暗称奇。
来者道:“先生想必便是在这金陵邑中,邂逅的那位女子。”欧老先生微微一笑,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金陵,道:“云梦一战后,楚天阔邀我来扬州做客,那是我第一次来到金陵。”
一眼望不尽的无边花海之中。
一抹朱裳,两片红唇。
眉黛青颦,双瞳剪水,柔桡艳曳,冰肌玉骨。
身处姹紫嫣红,犹胜百媚千娇。
却才笑靥初露,羞煞日月星华。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艳色绝世的女子,只怕是那姑射山神、洛水河宓亦是不过如此!
来者轻咳一声,女子湮灭于回忆之中。
欧老先生苦笑道:“我答应过她,成为天下第一,即回金陵与她朝夕相伴,不再离开半步,可当我回到金陵时,却是再见不得她!”
小主早已见惯生死离别,亦被欧老先生言语所感,道:“想必先生临行时,她一定心如刀绞。”欧老先生道:“是我鬼迷心窍,看不到她苦苦挽留的眼神。”小主为欧老先生斟满酒杯,道:“先生幡然悔悟,天地为鉴,终有一日可寻到她。”欧老先生道:“老朽修为止步二十年,不曾再进分毫,今日听得他的琴音,才彻底顿悟,拨云见日。”
秦淮河畔二人合鸣,使得欧老先生洞悉天道,大彻大悟。
来者道:“先生其实早已参透天道,只是放不下心结而已。”多少圣贤穷尽一生,尽败给放下二字。
欧老先生因来者之故,大道圆满,举杯道:“这一杯,老朽敬你!”
来者一饮而尽。
欧老先生道:“你音律天赋异禀,不过似乎并无名家指点?不知师承何人?”来者道:“晚辈家中兄长儿时曾教过些音律而已,未有过师承。”欧老先生道:“如此璞玉,若是能修琴道,吾道将兴!”来者道:“晚辈山村野人,若是日后先生倍觉失望,反倒不美。”欧老先生笑道:“无论如何,你我总算有缘,不知何方人士?”来者道:“晚辈姓李,排行第三,与兄长长年漂泊,记不得是何方人士,甚至名字,亦是记不真切。”欧老先生点头,道:“兄长可在金陵?”来者摇头,道:“兄长早已亡故,再过几日,便是兄长十年忌辰。”欧老先生惋惜道:“如此说来,你亦是苦命之人,怪不得琴声中虽是万马奔腾,却夹杂着悲凉孤寂,想必是兄长的离世,让你心性大变。”
来者李三不知欧老先生竟然如此洞悉音律,敬佩道:“先生不愧为荆楚绝音,竟然仅凭一首曲子,便窥明晚辈的心境。”欧老先生笑道:“并非只是修为而已,更是一种天赋,逖耳琴心,你能听到老朽的弦外之音,自然亦是这等天赋所致。”
小主恍然大悟,道:“难怪先生这般在意他,原来是看中了他的天赋。”欧老先生笑着摇头,道;“这既是一种天赋,亦是一种羁绊。”小主问道:“先生的话,教人听不明白。”欧老先生道:“逖耳琴心,修炼琴道自然事半功倍,只是有这种天赋的人,三魂七魄异于常人,喜怒哀乐较之愈利,悲之愈悲,痛之愈痛,老朽修为止步二十年,便是因为二十年前的大变故,失一生所爱,悔之甚,恨之甚,肝肠寸断,日日寻死,尽乎魔怔!若非修得琴道,只怕是必死无疑。”小主听得心惊胆战,道:“如此说来,岂不是如疯子一般。”欧老先生道:“老朽倒是宁愿做一个疯子,好过日日心如刀绞。”
小主瞟向李三,笑道:“先生可知他疯还是不疯?”欧老先生道:“兄长离世以至于心性大变,恐怕兄长的死,并非寻常。”李三道:“先生当真是无所不知,兄长却是遭人所害。”欧老先生观李三面色如常,更带笑意,道:“希望你早日放开心结,人生苦短,莫要折磨自身。”李三哈哈大笑,道:“兄长亡故十年,先生多虑。”欧老先生笑道:“如此甚好,你我同病相怜,老朽不忍你受那般苦楚,直教人身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