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旧时楚门已空寰(一)

宁钟离见江素白逃遁,再无意多言,转身欲走。

古千秋道:“杀了人,还想一走了之?”宁钟离笑道:“你想如何?”

古千秋抬手一掌,龙威大盛,掌风化作龙形,带着不可一世的气息,逼向宁钟离。宁钟离不甘示弱,一掌打在龙形之上,千阳掌乃纯阳之力,刚猛异常,加之宁钟离本便绝世高手,内力深厚,饶是古家龙威,竟亦是奈何不得。突然,宁钟离真气暴涨,只听一声巨响,龙形在千阳掌下破散,罡风肆虐,经久不息。

宁钟离大笑一声,道:“好掌法。”古千秋并未再动手,道:“三十年不见,你的修为早已虚境。”宁钟离道:“彼此而已。”

放眼九州之中,虚境高手凤毛麟角,皆是难得一见的隐士高人,如今两大绝世高手对阵,可遇不可求。

古千秋却并未再动手,摇头道:“我奈何你不得,阁下请便。”宁钟离笑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一老一少,大步离去。

古千秋再无兴致,独自黯然离开,一场晚宴,最终不欢而散。

秦淮河后庭依旧,画舫通明。

众人离去,留得柳相怡独坐窗前,眼中满是忧愁与憎恨。

古家退出金陵,赵嗣臣正位,柳家可谓大胜,只是柳相怡全无半点欢喜之意。张信、陈彦之流虽未得逞,却亦是无话可说。守备营众兄弟守在窦冲床前,寸步不离。

余者尽数安歇,一场风雨,总算是在古家的强横之下,得以安然度过。

今夜的金陵,久违的平静。

谢尹回到祖宅,连夜收拾行囊,天明便出城寻鲍折梅。

鲍折梅坐在茶摊前,轻摇折扇,一脸笑意,道:“尹兄,等候多时。”谢尹拱手道:“早不听鲍兄之言,险些陷于万劫不复之地。”鲍折梅道:“金陵之局,不过开始而已,日后仍有变数,不必介怀。”谢尹长长舒了一口气,道:“鲍兄,既然金陵容不下你我,不如同去宛陵游玩一番,抒发心中烦闷可好?”

鲍折梅欣然赴约,不回乌程,做客宛陵。

谢尹回到宛陵,其父谢群十分惊讶,知晓金陵之事后,谢群亦是叹息道:“天不佑,非你之过,日后图之。”

柳相南不忍柳相怡独坐发呆,又劝说无果,只得回房,却撞见江素白站在廊下,徘徊不定。

江素白见到柳相南,道:“相南兄,我今夜便要离开金陵,临行前,想来与你告别。”柳相南问道:“素白兄可还回来?”江素白抓了抓脑袋,道:“如若回来,只怕我们再难一起喝小酒,听小曲。”柳相南心中明白,江素白非同一般,身上藏着大秘密,只是他喜欢江素白的真性情,道:“不论来日如何,我认定你这个朋友。”江素白哈哈一笑,道:“若是我能活着回来,一定再来找你。”

柳相南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赠与江素白。

江素白身无长物,上下摸索半天,终于掏出一对玉圭,递与柳相南道:“此乃我自清虚老道的密室中捡到,亦是不知何用,送与相南兄。”柳相南接过,细细打量一番,正待开口,江素白已不见踪影。

柳相南心中一阵失落,收好玉圭回房。

小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全无睡意,索性爬起身来穿好衣服,偷偷的溜出了水云漫。

此时不过二更天,正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辰。

小主漫无目的的闲走,东张西望,手里不停的把玩着随手买来的小玩意。

金陵的夜晚,最美在秦淮。

河中的游船上,满是纨绔子弟,坐拥歌姬,放声淫笑,如此糜烂之所,难怪朱允炆最终败给了自己的叔叔。

小主正想得出神,一旁响起一阵琴声。

侧耳倾听,琴声中夹杂着一股放荡不羁的豪迈,大概又是一位目空一世的贵胄公子罢了。

正待转身走时,身后之人用力一拥,将小主挤入了人群中。

小主顺势看去,只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正在悠然自得的抚琴,手指在琴弦间飞快的拨动着,曲调如江水般急促,流畅。

一曲罢了,老者摇摇头,自顾道:“不知何时才可找到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小主看向一边,才发现老者对面亦是坐着一位年轻人,面前的琴弦已经崩断,显然是与老者斗琴失手所致。

年轻人指尖的伤口正溢出血珠,滴落到琴弦上。在周围人的嘲讽中,年轻人挤开人群,抱头逃去。

老者理了理衣服,叹着气,正要收琴而去,有人按住了老者肩膀,道:“我来与你比。”

老者抬起头,一身粗布麻衣映入眼帘,眸子深不见底,没有半点光亮。

小主又惊又喜,正欲说话,转念一想,便隐入人群。

老者笑道:“年轻人,你无琴,如何与我比试。”来者走到对面,将刚刚那人的琴扶正,道:“就用这断琴。”老者略微一愣,抬手挑断一根琴弦,道:“既然如此,请听老朽此音。”

抬手一拨。

角!

琴音散开,未等明白其中韵味,角音陡然突变,高亢急促,震得围观者两耳发麻,小主暗自运气护体,方才无事。

来者缓缓抬手,慢勾一声。

商。

商音本就低沉,在来者手中,更是浑浊。

周遭纷纷鄙夷,唯独老者兴奋异常,道:“请听老朽一曲‘蘷’。”

话落,琴声响起,老者手指在琴弦间飞快的波动,曲调比方才斗琴不知快了多少,意气风发,不自觉流露其中。小主自幼读些诗书,对琴艺亦是算得通晓,曲中少年意气,自然听得出来。

波涛汹涌之蘷门,尸骨如山之青滩,萧瑟秋风,阵阵凉意。

这老者年过六旬,心境却如初出茅庐的小子一般,张扬恣意,锋芒毕露,甚至颇有些咄咄逼人之意。不过却也有趣,似一个不老顽童。

一曲终了。

老者道:“阁下,请!”

来者双眼微合,轻弄琴丝,宫商轮转,苍凉之意油然而生。

琴音中泛着荒芜、恒古之气,似是塞外凛冽的西风,席卷着苍茫大地,成群的野马,奔驰在黄沙之中,隆隆作响。

老者愈听愈喜,这年轻人造诣非常,凭手中残破之琴亦可弹出如此绝妙之曲,他日必成大器。

来者曲终,老者意犹未尽,道:“老朽另有一曲,还请阁下指教。”

琴音再响,却非名家之作,仅仅是一曲小调,稀松平常。好在历经大江萧瑟,万马奔腾,这小曲却是让翻涌的气血得以舒缓。

躁动的秦淮河又恢复成往日模样,多得一丝柔美,一点红晕,恰似微醺女子,楚楚动人。

来者微微惊怔,随即闭上双眼,徜徉其中。

曲调未半,来者眉头微皱,手指放在琴弦之上,不由得随老者而动,两弦共响,双琴合鸣。

一曲小调配合的天衣无缝,引人如痴如醉。

小主心境波荡起伏,眼角温润,两行清泪划过脸颊。

放眼秦淮河,花船止于水中,酒楼不见欢笑,街巷不闻叫卖。

艄公、阔少、歌姬、富贾、游人闲客,驻足秦淮两岸,面带一双泪眼。

一曲相思,哀伤秦淮。

曲终人散,小主拭去泪水,蓦然回首,只见来者站在身后,一脸狡黠之色。小主左右四顾,不见老者身影。

来者问道:“此处只你一人?”小主双眼一弯,道:“你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歹人?”来者道:“那又如何,料想这些人亦是救不得你。”

秦淮河声色依旧,小主二人在一处面摊坐下,简单的只有几张桌椅。

摊主见了小主,热情招呼。小主显然是此处常客,不需说话,摊主便端来三四样菜肴,一坛老酒,两个酒杯。

来者低头看了看桌子上,不由得撇撇嘴,道:“你我亦是就别重逢,故人相见,便请我吃这个,是否有点太过寒酸。”小主腹中饥饿,挽起袖子,夹住盘子中的鸡腿便送到嘴边,大口的吃了起来。

小主边吃边道:“你是何人我尚不知晓,岂会是故人,更何况此处的肥鸡在金陵乃是一绝,不吃可惜。”来者拿过酒坛子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眉梢一喜,竟然一口气连喝数杯。小主啃着鸡腿,含糊道:“老板的酒亦是金陵一绝,对待你这位故人,可还称心?”

来者抓住一块鸡肉送在口中,悠闲的眼眺远方。

粉末雕镂的秦淮河畔,在夜色衬托下,更显虚无。

连日来,金陵屡遭骚乱,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提及最多的,莫过于单枪退敌的白衣伯爷。摊主听了旁人谈话,叹气道:“金陵邑的风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下。”

来者独饮片刻,见小主依旧作狼吞虎咽之状,为小主斟满酒杯,道:“良辰美景,佳人在旁,不可无酒,来,故人相见自然要喝上一杯。”小主放下双箸,抹了抹嘴,端起酒杯,嬉笑道:“与我喝酒,恐你不是对手。”

来者瞟了眼小主面前的残汤剩羹,道:“但愿你的口气,莫要和胃口一样大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