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风扶柳初方见(一)
次日,陆骏早早来到北镇抚司,未等坐堂,便有太监传旨。
陆骏起身接旨,拿过一看,不由得眉头紧锁。
传旨太监问道:“陆大人,有何不妥?”陆骏道:“公公,陛下当真要放他出来?”公公道:“此乃陛下的意思,陆大人自然还是照办的好。”
陆骏不敢抗旨,引着公公进了诏狱。
穿过十八道门,来到了那间漆黑的囚室,陆骏一指暗处,道:“公公,他便在此处。”太监受不得刺鼻的味道,摇头道:“有劳陆大人,可否将他带出来?”
陆骏拿过钥匙,独自走进了黑暗之中。
公公在门前等了半晌,方才听到黑暗中,传来了镣铐的声音,一道人影渐渐走了出来,正是昨夜朱棣见过的那个囚徒。公公满意的点点头,道:“伯爷,请。”说完,公公便匆匆地离了这囚室。
陆骏从囚徒身后走了出来,道:“活着走出来的,你是第一个。”囚徒道:“这些年如若不是陆大人照顾,只怕我早已经是一个死人。”陆骏道:“如果让你死在这里,岂不是太便宜你。”囚徒大笑,拖着沉重的镣铐,出了诏狱。
这么多年暗无天日的生活,囚徒已不习惯有光的地方,踏出诏狱的一霎,他立刻用手遮住双眼,如此明媚的阳光,灼伤了他的眼睛。
公公两手放在身前,对身后的几名小太监道:“还不伺候伯爷沐浴更衣。”囚徒一手遮眼,一手拦住道:“我自己来便好,不需你们伺候。”公公道:“陛下有旨,伯爷即刻沐浴更衣,随后进宫面圣。”囚徒听的此话,道:“既然如此,公公请取来大桶,我在此沐浴便是。”几名小太监不知所措,公公呵斥道:“伯爷的话,难道没有听见吗?”
不久,一桶热汤摆在了囚徒面前。囚徒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日光,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湛蓝的天空,心中说不出的惆怅。
公公催促道:“伯爷,还请快些,陛下已在宫中等你。”囚徒左右环视,不见陆骏人影,索性自顾将全身的绳索扯断,看的几个小太监目瞪口呆。公公道:“伯爷依然神勇。”囚徒松了松肩膀,撕开身上的破烂囚服,纵身跳进了木桶中。健硕的身躯,看的随行宫女面红耳赤,春心荡漾。
足有一炷香的时辰,囚徒梳洗完毕,总算是恢复了本来面目。
宫女拿过干净的衣服,乃是一件白色的锦袍,上面绣着一只嘲风。囚徒摸着锦袍,思绪万千。
公公道:“陛下一直教老奴保管这件袍子,便是为得今天。”囚徒道:“我有负陛下,陛下却不负我。”公公道:“伯爷还不快些穿上。”
囚徒将锦袍披在身上,英武之气顿显。
公公遂道:“伯爷,快快随我入宫面圣。”
囚徒回身又看了一眼,依然未见陆骏的身影,轻叹一声,跟随公公入宫去了。
金銮殿上,朱棣受百官朝拜,商议朱能一案,议论纷纷。先有吏部尚书胡广出班,举荐千户将军薛禄,又有大都督邱福,举荐镇抚使陆骏,两方人争得面红耳赤,唯有首辅解缙和兵部尚书金忠闭口不语。
朱棣见此,刻意问道:“首辅可有话说?”解缙出班道:“老臣以为,薛禄将军身系要职,保京城安危,不可轻动。”朱棣点头,又问金忠道:“金忠,你有何话说?”金忠道:“陆大人身为北镇抚司镇抚使,看守诏狱,亦不可轻动。”朱棣摇头,道:“满朝文武,再无人可以为朕分忧?”百官听闻此话,顿时没了言语,吵吵闹闹的朝堂突然安静了下来。
朱棣道:“太傅乃是开朝元老,当年先帝在世之时,便追随朕镇守冀州;自朕登基以来,太傅殚精竭虑,遂为朕镇守扬州,可谓是鞠躬尽瘁,此仇朕焉能不报!”当值太监接到禀报,在朱棣耳畔低语几句,朱棣点点头,当值太监高声叫道:“宣,外幽行营前部先锋官、白衣伯常玄胤上殿。”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
文武百官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缓缓打开的殿门。
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白色嘲风锦袍,俊朗的面孔,冲天豪气,如锋利的刀子刮过百官面颊。
囚徒常玄胤走到阶前,单膝叩地道:“罪臣常玄胤,参见陛下。”朱棣满意地点头道:“起来说话。”常玄胤起身,百官脸上,均闪过复杂的神色。
朱棣道:“常玄胤,你可知罪?”常玄胤道:“常玄胤其罪当诛,愿领陛下责罚。”朱棣道:“若非念你功在社稷,朕早已砍你的脑袋,岂会留待今日。”金忠出班道:“皇恩浩荡。”百官此时亦是如梦惊醒,齐声附和。
朱棣道:“如今九州不宁,朕需要能者为朕分忧,常玄胤,你可愿意?”常玄胤高声道:“陛下差遣,常玄胤无所不往。”
朱棣示意,当值太监宣读圣旨。
封常玄胤刑部主事一职,赴金陵督办太傅一案,代天巡狩,料理朱能后事,受独断之权,便宜行事。即日启程,不得丝毫延误。
解缙抢出一步,道:“吾皇宅心仁厚,白衣伯定当不负皇恩。”朱棣正色道:“常玄胤,莫要教朕再失望。”常玄胤领旨,道:“罪臣常玄胤,谢陛下不杀之恩。”
朱棣道:“太傅之死太过蹊跷,其中恐有大阴谋,你独自前去办事,千万小心,朕再赐你九龙金牌一道,已应对危急之时。”常玄胤叩首谢恩,当值太监赐下九龙金牌,百官看在眼中,神色一变再变。
九龙金牌乃是永乐一朝的圣物,可调天下兵马,见者如见皇帝,全天下仅有三块。一块开朝之时赐予幽州府,以应对外幽战事;一块曾是凉州大将易歆之物,易歆战死之后便收回宫中,另一块却是不知下落。今日赐予常玄胤的九龙金牌,便是当年易歆之物。
朱棣一改往日的帝王威严,语重心长道:“常玄胤,快去快回。”
常玄胤一愣,起身退出大殿。
朱棣看了看百官,道:“金陵一事,暂且如此,若有变故,日后再议,鞑靼使者不日进京,尔等不可怠慢。”言罢退朝。
白衣伯爷重见天日,足矣是轰动京城的大事,甚至影响朝局。而他手中的九龙金牌,更是十分的刺眼。
散朝之后,每个人的脸上皆是阴晴不定,唯有兵部尚书金忠,仿佛早已知晓一般,处之泰然。
常玄胤出了宫门,独自一人回了李家。
轻轻叩门,不多时,老管事李尚可拉开大门。
见到常玄胤,李尚可微微一愣,随即喜道:“小伯爷,你终于回来了。”说着李尚可便将常玄胤拉进府。
四下不见一个人影,常玄胤问道:“为何只有尚可叔一人?”李尚可道:“老帅奉命去居庸关,两位少主随同前往,我本应随行,可是这宅院不可无人照料,便留了下来。”
李景隆贵为大元帅,无上荣耀,自然是仆役众多。
因当年之事,李家仅存的数十员部将被贬做平民,一时无处容身,李燹遂遣散所有家丁,腾出宅院供部将寄住,李景隆的副将李尚可顺理成章作起了府中的管事。好在李家人常年从军,亦是不需仆役侍奉,平日里深居简出,虽然无趣,所幸衣食无忧。
常玄胤乃前朝第一先锋、开平王常遇春长房长孙,其父常茂早死,幼年便跟在李景隆身边,长在李家,与李家兄弟情深义厚。
李家一落千丈,今非昔比,常玄胤万分羞愧,道:“是我连累了李家。”李尚可道:“只要小伯爷能活着回来就好,老帅和两位少主若是知道,一定很高兴。”常玄胤道:“还请尚可叔传信叔父与老帅,我今日便要启程去金陵,皇命不可违。”李尚可道:“小伯爷安心去,我自会传信给老帅和都督。”常玄胤谢过,道:“尚可叔,我的枪可在?”李尚可道:“如何不在,我每个月自会为小伯爷打理一次,这便为小伯爷取来。”
不多时,李尚可取出一条银枪,枪芒四射,带着阵阵杀气。
常玄胤接过枪,抚摸着枪身,心中百感滋味。
李尚可道:“小伯爷,我去为你做些吃食,吃饱才好上路。”常玄胤摇摇头,道:“城中可还有相熟之人?”李尚可道:“小伯爷出南门,应该会见到。”常玄胤点头,李尚可问道:“小伯爷可要去拜见太师?”常玄胤摇头道:“一时无颜面对老师,待金陵之事罢了,再见不迟。”说完,常玄胤翻身拜倒在地。
李尚可急忙阻拦,常玄胤执意拜了三拜,道:“尚可叔,是我连累李家受此大难,待我回京复命之后,再来请罪!”李尚可将常玄胤拉起,道:“小伯爷,老帅和两位少主从不曾有过半句埋怨,你无需自责,只是可怜了弋少主,流放南疆,如今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