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渡头桃叶有人来(七)
李燹精通鞑靼的语言,道:“尔等何人部下,竟敢纵马驰骋京畿之地,可有通禀冀州守军?”鞑靼头子见有人搭话,回道:“你是何人?”李燹道:“我乃李燹,尔等速速报上名来。”鞑靼头子听得耳熟,却不知是何人,遂问道:“可是迎扎木尔的使臣?”李燹狐疑,问道:“扎木尔人在何处?教他出来见我,提前入关,为何不早早知会,亦不见关隘传信?”
鞑靼头子左右嘀咕一番,看了看李燹身后,不过区区几十骑而已,即便那个愣头再厉害,自己有五百人,不需怕他。
占尽上风,便不愿再多话,鞑靼头子弯刀一摇,便要开始下令冲锋。
这时,从旁的百夫长却是凑过来,低声几句。鞑靼头子歪着脖子想了又想,搔搔满头柴薪般的乱发,半信半疑地问了句:“你们可是幽州府的人?”
李燹不知鞑靼人为何问出这一句话来,亦是有些恼火,高声道:“我乃是外幽行营左部大总管李燹,身后自是外幽行军大元帅李景隆,叫扎木尔立刻出来搭话!”
鞑靼头子听到外幽行营左部,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
外幽左部,奔袭鞑靼王庭的黑鹞子,三千人杀十万人!草原的黑色梦魇,腾格里的怒火惩罚!
李燹的名字鞑靼头子曾听大汗说过,幽州鹞子的传说在草原诸部中更是广为流传!只是时隔多年,幽州鹞子早已消散,鞑靼头子一时记不起这段旧事,此时百夫长提醒,方才恍然大悟。
李燹见鞑靼人不进不退,又无动静,只顾窃窃私语,心中又疑又恼,拍马上前几步,横刀在手,厉声喝道:“扎木尔何在?”胯下墨香驹早已通了人性,察觉主人怒意,自是长嘶一声,撼人心魄!身后李家部将勒住辔头,嘶鸣声一齐发了出来,震耳欲聋,惊得鞑靼马匹步步后退。
鞑靼头子终于心生惧意,掉转马头,一群人风风火火地狂奔而去。
李景隆见鞑靼人撤走,遂率队赶上前来。
李燹不明所以,眉头紧皱,仍在思虑,李青引却是意犹未尽,蠢蠢欲动道:“父亲,我们追上去,再杀一通。”李景隆点头,道:“我儿久未征战,理当借此杀一杀鞑靼人的锐气,教冀州府的这些饭桶知道我李家的厉害!”李燹听闻李景隆满口胡言乱语,却不同意,道:“我们人少,若拼杀死战,即便赢下一场,亦是多有死伤,如若有埋伏,大大不妙,此事实在蹊跷,不宜追击。”李景隆一听,口风骤转,立刻点头道:“穷寇莫追,随他去。”李燹道:“父亲,这伙鞑靼人很是奇怪,依孩儿所看,应当不是鞑靼的使臣。”
七尺斩马刀乃是李家的独门兵器,全天下仅此一家!李家人与鞑靼人血战十五年,今番鞑靼人竟然不认得此刀,更是不知李燹之名,实在匪夷所思。
李景隆眉毛一挑,道:“闻听他们的口音,应当并非是鞑靼部,至少不是扎木尔部。”鞑靼历经幽州大军几番剿杀,仅存阿鲁台部与扎木尔部,阿鲁台和扎木尔又是亲兄弟,既然不是扎木尔部,更不会是阿鲁台部,可偏偏便是鞑靼的装束。
李燹略微沉思,道:“有人假扮鞑靼,意图截杀朝廷使臣。”李青引一听有人意图截杀李景隆,立刻叫道:“何人意图谋害父亲?我这便去将假鞑子抓回来。”李景隆拦住道:“抓回来亦是无用,小鱼小虾不过是奉命行事,打草惊蛇却是不值得。”
李燹一听,便明白了过来,能假扮鞑靼人的,自当是瓦剌人。只是瓦剌人远在雍州之外,如何跑到冀州来截杀李景隆?李家虽与鞑靼仇深似海,却不曾抵御过瓦剌,更无旧日仇怨,方才出京城,便引来祸事,此去居庸关,怕是凶险万分!
危机四伏,李燹请示道:“父亲,依孩儿之意,我们莫要在此耽搁,不如连夜赶去居庸关为妥。”李景隆毫无主见,听得李燹话语,自是点头准允。
李燹令李青引带五骑前行五里开路,人衔草,马去铃,亦不掌火,借月光疾行,自己则护住李景隆随后而来,居庸关下汇合。
李青引拍马持刀,一路飞奔,即便是有些流寇草匪,见得这般凶煞之人,亦是早早遁开。
左部飞骑,幽州鹞子,夜色下奔驰在苍茫大地之上,雄姿依旧,锐气不减!犹记得当年驰骋大草原,亦是这般飒爽!
李家人纵开墨香驹,此去居庸关百里的路程,不消几个时辰便到。
李青引早早等在关下,迎住李燹,合作一处,总算是有惊无险!李家飞骑来去无踪,即便是有瓦剌人围追堵截,亦是拍马难追。
李景隆一路上的磨磨蹭蹭,却是恰到好处的迷惑住瓦剌人,误以为尾随至深山旷野,便可一阵掩杀,大功告成!殊不知李家飞骑惊人的脚力,片刻之间逃脱了围追堵截,身后的瓦剌人只得呆望那一路的烟尘恨恨跺脚。
居庸关守将高士文得知李景隆已到关下,惊奇之余,亲自将李家人迎入关。李燹一问才知鞑靼人尚有几日才到,此时仍在千里之外。李景隆闭口不提遭伏之事,带人安心住在居庸关,等候鞑靼使臣。
三更已过,北镇抚司外漆黑的路上。
两人渐渐走进,一人提着灯笼在前,一人负手在后。
守门的锦衣卫见深夜有人到此,待要拔刀喝问,提着灯笼的人喝道:“混账小子,本公公在此,亦敢撒野!”锦衣卫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来人,竟是御前郑公公,急忙扑倒在地,求饶道:“郑公公赎罪。”郑公公训斥道:“速速闪开,胆敢抬头要了你的脑袋。”锦衣卫爬到墙角,脸紧紧地贴在地上,命悬一线,自然不敢抬头。
郑公公两人进得北镇抚司,直入诏狱,亮出腰牌,狱卒不敢多问,乖乖交出钥匙,便跪倒在地。
两人穿过十八道门,来到诏狱最特别的囚室。
与其他几处不同,此处没有惨绝人寰的叫声,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一阵阵腐烂的味道。
郑公公提着灯笼,一间间走过,终于,停到了一处精铁打造的囚笼前。
囚笼内,一人躺在地上,衣衫褴褛,发如枯木,不知是死是活。
郑公公回身道:“主子,他在那里。”
郑公公身后之人,便是朱棣。
朱棣走到囚笼前,敲了敲围栏,道:“朕已经到了这里,为何还不迎驾?”
那人一听,翻身坐起,扭过头来,脏兮兮的脸上,依然有着难以消磨的豪气,只是已经看不出他从前的模样。
看清了朱棣,囚徒单膝叩地,行礼道:“误以为到了吃饭的时辰,不曾想过竟是陛下驾临,玄胤有失远迎,望陛下赎罪。”朱棣道:“你在这里住了几时?”囚徒道:“这里暗无天日,玄胤自是不知多少光景,一年,两年,早已记不清!”朱棣接着问道:“你可知错?”囚徒道:“玄胤有负圣恩,自然有错,自然知错,却是不悔。”朱棣道:“既然知错,为何不悔?”囚徒道:“陛下昔日谆谆教导,堂堂正正做人,问心无愧做事,玄胤有愧陛下,却无愧陛下教诲!”朱棣并不生气,笑道:“多年不见,竟然学得一副诡辩,想来亦不是你能想的出,听这口吻,应当是李景隆偷偷教你的说辞。”
囚徒咧嘴一笑,道:“瞒不得陛下,却是老帅的伎俩。”朱棣故作埋怨道:“为老不尊,竟然跑来诏狱作祟,明日朕便将他关进来,看他如何再捣乱!”囚徒哈哈笑道:“陛下说老帅的口气,与老帅说陛下的口气,如出一辙。”郑公公呵斥道:“混账小子,陛下驾前,怎可胡言乱语,不懂规矩!”朱棣摆摆手,道:“李景隆向来不知礼数,外幽行营的人,哪个懂规矩?罢了,罢了。”
朱棣坐下来,道:“早应来看看你,可是国事缠身,耽搁了许久。”囚徒道:“陛下保重龙体,无需惦记玄胤,一副臭皮囊,岂会那般容易坏掉。”朱棣叹息道:“幽州十二行军官,朕亲封的御前九子,本应是朝中的依仗,偏偏你们太不懂事,惹下弥天大祸,教朕如何容你!”囚徒笑笑,道:“陛下留玄胤一命,已经仁至义尽,只是二殿下遭人陷害,性命堪忧,玄胤万万不能坐以待毙。”
当年之事朱棣亦不愿多提,道:“朕不杀你们,你可知为何?”囚徒道:“陛下动了恻隐之心。”朱棣叹息一声,道:“你们皆是朕的孩子,虎毒不食子,朕怎能杀了自己的孩子。”
二人闲谈许久,郑公公提醒道:“陛下,时辰已晚,您当回宫歇息,明日尚有早朝。”
朱棣对囚徒道:“关了你五年,已是教你吃了些苦头,出来为朕办事,切记不可再做错事,寒朕之心。”囚徒得以重见天日,一时不知所措,郑公公道:“还不谢过陛下!”朱棣却未在意,道:“明日朕派人来接你。”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离了北镇抚司,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