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渡头桃叶有人来(五)

金陵风起云涌,京城却依旧一片祥和。

毕竟,扬州与冀州,实在太过遥远。朱能的死在京城并未掀起多少波澜。

京城权贵多如牛毛,成国公府而已,朱棣在朝堂之上只是寥寥几句,便不再提及。对于金陵的骚动,在满城贵胄看来,亦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如今的永乐王朝,强盛至极。

幽冀雍三府,数十万大军人强马壮,北威元蒙,南震中原。区区扬州一隅,实在不值一提。

只是...

苟无外患,必有内忧,京城这种地方,若无争斗便显得乏味,雍州府与汉王府的十年之争更是尤为有趣。

汉王开府,隐忍十年的前朝遗臣纷纷投入麾下,便是当朝首辅,亦是成为汉王的座上宾。易歆战死之后,扬州府旧将平安在汉王与首辅的力荐之下,接替易歆之位,重建凉州行营,出镇西北,从此与大都督邱福分庭抗礼,雍州府一分为二,实力大减。

无独有偶,外幽行营大破鞑靼,幽州府崛起在即,最终在一场惊天大案中满盘皆输,退出朝堂。而张信之兄,雍州府的铁脊,塞北剑客张凯亦是命丧此役。邱福失此一臂,无力独揽朝政,日渐势衰。

而今的朝局,雍州府,汉王府,以及冀州府,三足鼎立之势。冀州府府主乃是兵部尚书金忠,而冀州府的前身则是燕王府旧部,故此冀州府虽然声名不显,却屹立二十年不倒。

鞑靼使者不日南下,朱棣已经下旨命大元帅李景隆赴居庸关迎接。

李景隆,永乐开朝功臣,功勋仅在朱能之下。

三十多年前,大明朝九王驻塞,威震北疆。而千里南国,则是扬州府一力承担。西至蜀中,南达苗疆,东抵大海,万里之广,均在扬州府掌控之中。府主,岐阳王李文忠之子,大明第一皇亲,李景隆。在镇压燕王谋逆的四年之中,李景隆一府之力,同谷、燕、宁三府大军以及义护营共计十万兵马对垒。冀州五场大战,杀得天昏地暗,几次险些擒杀燕王,天下有目共睹。

偏偏如此股肱之臣,竟然临阵倒戈,大开金陵城门,断送了建文江山,着实令人费解。

永乐立朝,外幽狼烟遍地,朱能镇守南国不可轻动,朝中无将,李景隆遂出镇幽州,一打便是十五年。

永乐开朝,废除了九王戍边,改作幽冀雍三个都督府。辽王、宁王一脉合为幽州府,常森任府主,幽州大都督,李景隆则为外幽行军大元帅,与常森东西成掎角之势,防卫鞑靼。

永乐七年,二殿下朱高炽戍边,先在常森帐下任职,因外幽战事频发,遂调入李景隆外幽行营任先锋。

五年之后,便是易歆战死的第二年,幽州大捷,其中战功最高者十二人,自是广为流传的幽州十二行军官。

其中李姓四人,皆为李景隆之子。

奈何幽州府昙花一现,陷入黄袍案的死局,大败亏输,李景隆险些被杀,幸有常森护佑,方才大难不死,从此赋闲在家,颐养天年。若非邱福不愿与鞑靼打交道,朱棣自是不愿起用李景隆。

这一日,邱福在五军都督府处理公务。恰好李景隆北上之期临近,派长子李燹来取文书。

见得李燹,邱福有意刁难,不予通关文牒。

李燹面无表情,道:“还请都督赐书,免得误了出发时辰。”邱福冷哼一声,道:“如何做事,无需你来教本都督。”

与李燹同行之人,乃是李景隆之子李青引,性格狂暴,见邱福刁难,恶声道:“邱老儿,身为五军大都督,同小辈斤斤计较,亦不怕人耻笑,难怪你们雍州府斗不过汉王。”邱福大怒,拍案而起,左右将士立刻围涌上来,李青引一手按住腰间刀柄,冷声道:“你们要与我动手?”邱福喝道:“将他二人轰出去。”李青引两步赶到邱福桌前,道:“谁敢上前一步,我一刀劈了这个老杂碎。”

李青引无法无天,邱福更气,骂道:“李青引,已无李孑弋为你撑腰,你还敢如此撒野!”

李孑弋,李景隆第二位夫人之子,与李燹乃异母兄弟,性格亦是天壤之别!

李孑弋自幼顽劣不堪,酷爱欺凌官宦子弟,龙子皇孙难逃被其捉弄的命运,据说当年还曾大闹后宫,引一条恶犬追得六宫妃嫔四散惊走,气急之下的朱棣大笔一挥,罚了李景隆三个月俸禄。

李燹十岁戍边,久不在京城,家中的两个幼弟李重镜、李青引便整日跟随李孑弋在京城胡作非为。在李孑弋的指示下,兄弟三人成为京城的过街老鼠,连那赵王朱高燧亦是避之不及,唯恐见到李家三兄弟。

从军之后,李孑弋带领两个弟弟混迹军旅,凭借父兄威名,将外幽行营搅得天翻地覆!却也是立下些许战功,初露锋芒!

永乐十二年,鞑靼大军南下,李孑弋三千轻骑奔袭八百里,截断敌军粮道,立下第一等功勋!

从此李家飞骑称雄外幽,李孑弋一战斩杀鞑靼千余人,凶名大盛。

少年成名,使得李孑弋性格更加乖张,每每回京,皆是夜夜笙歌!穷奢极恀,飞扬跋扈,实为京城一霸!

李孑弋最得意之时,汉王自是要让他三分。

邱福说出如此话来,便是因为当年李孑弋曾大庭广众之下,任由李青引打死雍州府的一位督主。因为当年外幽行营风头正劲,李燹即将出任外幽行营大将军,邱福只得恨恨作罢。

五军都督府正吵得不可开交,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笑道:“五军都督府竟然如此热闹!”诸位将军见了,纷纷收剑行礼。而邱福脸色则变得更差,此人乃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汉王朱高煦。

朱高煦道:“何事大动干戈,皆是同朝为官,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和气。”邱福问道:“汉王殿下,你为何来此?”朱高煦道:“听闻二哥北上居庸关,特来送行。”邱福没好气道:“汉王殿下实在操劳,这等闲事亦是要亲自过问。”汉王问李燹道:“二哥,可有难处?”李燹回道:“劳汉王挂心,取了文书便动身。”朱高煦点头看向邱福,李燹北上乃是朱棣钦定,邱福可以不理会汉王,却不能不理会皇命,只得不情愿地将通关文书交付李燹。

邱福不愿再纠缠,道:“送客。”李燹本便不想逗留,行了礼,遂与李青引离开,朱高煦看够了邱福的窘态,自是告辞离去。

出得五军都督府,李燹兄弟二人直奔北门,李景隆正率李家余部等在城楼下。

见李燹回来,李景隆问道:“总算是平安赶来,邱福老头可有刁难你们。”李燹将文书递与李景隆,道:“父亲,我们快些启程,已然误了时辰。”

李家人待要动身,城中一骑飞出,正是朱高煦。

朱高煦行至马前,李景隆满脸笑容,道:“汉王殿下,这般匆忙,可是有要紧事?”朱高煦微微行礼,道:“元帅北上居庸关,特来饯行。”李景隆哈哈一笑,道:“汉王劳心,不过鞑靼小儿,有何惧哉,只要我李景隆在,自然教他扎木尔俯首称臣。”朱高煦点头道:“元帅之名威震外幽,鞑靼定然望风而降。”两人一阵客套,李燹提醒道:“父亲,时辰已过,需快些动身。”李景隆恍然大悟一般,道:“汉王殿下,容我回来再叙。”说完,李景隆招呼部下便要启程,汉王突然道:“二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景隆大方地将李燹留下,率人匆匆而去。

只剩二人在城下,朱高煦道:“这些年,二哥多受委屈。”李燹道:“无官一身轻,日子过得倒是舒服。”朱高煦道:“我多次上奏父皇,请父皇重新启用二哥,可是父皇始终未允,实在不知何故。”

朱高煦此言却是不虚,他多次请奏朱棣,将李门兄弟纳入汉王府,尤其李燹,更是重中之重。幽州府十二行军官,李燹第一,战功赫赫!有此猛将,朱高煦自然志在必得。今番五军都督府相助,亦是向李燹示好。

李燹似乎并不领情,道:“汉王殿下费心,李燹早已无意从戎,若非父亲年事已高,不便征战,我兄弟二人亦不会随军北上。”朱高煦做惋惜状,道:“李家人能征善战,若是他日国难当头,还需二哥出手相助。”李燹行了一礼,调转马头,向北而去。朱高煦对着北方冷笑几声,自回汉王府。

汉王府中,首辅解缙同长子解朝言正在议事。

见汉王满脸笑意的回来,解缙问道:“殿下何故如此高兴?”朱高煦将五军都督府内的事情娓娓道来。

解缙早知道汉王欲收服李燹,并未在意。倒是解朝言,微微皱眉,道:“若是李景隆独自去居庸关,并无大碍,可是李燹、李青引亦是同去,怕是不妙。”朱高煦道:“李家飞骑十不存一,李燹孤掌难鸣,朝言多虑。”解朝言依旧不放心,道:“李燹之名,北疆无人不知,更何况还有一个嗜杀成性的李青引,殿下莫要大意。”

换作旁人,敢如此对朱高煦说话,早已人头搬家,可是解朝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