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秋荻（上）

驭辔云軿，碧落云海，梅傲霜从不知晓天宇辽阔，却如此寂寥。不似坤灵大地，万物丛生，到处是生机。而这里，变幻的云霞，绚丽的光芒，美得超出想象，却也不合实际，只给人一种错觉：再美，不过虚妄。

梅傲霜微妙的神情，看在瑶姬眼里，另有触动。

“秦皇汉武穷其一生追逐长生不老，拜方士练仙丹，如果他们有机会驰骋云霄，一定不像你这么平静。”

“他俩是皇帝，可倾举国之力，人间还有那么多奇灵异术，怎么也未助他们封神成仙？”

“杀伐太过，不配登仙。”其实瑶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不愿被她问住。

“是么？”没有挑衅，只是不信。

“不然呢？”

“杀伐决断，治世的霸主。不管天上人间，都不能随意驱使，俯首称臣吧。天庭可不会给自己招揽麻烦。”梅傲霜微笑着，内心无比平静。

是么？！瑶姬沉默了。

梅傲霜有些过意不去，何必如此沉重，尤其是当着炎帝的女儿。

英主枭雄，功败垂成。

“瑶姬娘娘，巫山美么？”

“唉！”瑶姬长叹。

梅傲霜不明白，只是单纯的转换话题，何以引得瑶姬这般感慨，竟似勾出她无尽的唏嘘。

“我正考虑要不要带你去，你既然问到了，这大概就是你的夙命，迟早你要面对。”

梅傲霜虽然听得迷糊，可是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一样的表情，她在织云女的脸上见过，所以她抵触，成千上万个不愿意，她真的不想再听故事了，她真的禁不住任何强加于身的责任，她的肩上再也压不起任何重担，哪怕是一颗石子，也能砸倒她。不要再考验她的意志，不要再消磨她的精神了，受不起，真的承受不起。

“不，我不想面对，能迟多久就迟多久吧，我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了。”梅傲霜不是哀求，更近乎命令。

“好吧。可是你早知道比晚知道要好。”瑶姬善于妥协，谁让她是炎帝的女儿。

“我们快去救子钦。”梅傲霜想逃离，逃离瑶姬，逃离一切仙神灵怪，逃离天际。可惜子钦也是灵兽神龙。

事与愿违，不想什么偏就来什么。

在这云卷如潮的天海里，她第一次看见了玄武大帝。

如龟负甲，纹理突出，四足敦厚，穿越云海。

它拦住了云軿。

“拜见瑶姬神女。”玄武的眼神明显没有朱雀的锐利，亦不似青龙高傲。

“你来作什么？”瑶姬十分冷淡。

“奉玄冥神君之命，请瑶姬神女不要插手黄河龙宫的事情。”龙族归水正玄冥司管，他有这个资格，劝诫其他势力不要插手自己的辖内事。

“我要是偏插手呢！”玄冥是颛顼的旧臣，瑶姬不喜欢。

来自上古的恩怨纠葛，演绎千年，仍未落幕。

“瑶姬神女，玄冥神君劝您回巫山。”玄武很是憨厚，这句话说得慢慢腾腾，吞吞吐吐，以至于非但没有惹怒瑶姬，反而逗笑了她。

“当年大禹治水，若不是得了黄河神龟所献的河图洛书，还不知何时能平息水患。黄河龙宫的遭遇，你真的无动于衷？”瑶姬这么说，不止是因为玄武情性敦厚，更是因为当年神龟显背，献出落图河书的，正是后来镇守黄河河眼，等着驼黄河龙王归西的千年老鼋，而老鼋与玄武，就像青龙与龙族一样，同族同宗。

玄武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禹得到河图洛书，治理水患之后，反以泄露天机的名义要处死老鼋，多亏了黄河龙王以镇压河眼的由头救下了老鼋。

可是子钦触犯了天规，法理昭昭，玄冥岂能容它徇私，况且天网恢恢，即使侥幸逃脱，又能逃到几时，难道应龙之后要永远过着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的日子？

况且六兽不只它自己，就算它与朱雀勾陈一样，帮着青龙，暗助子钦。

那腾蛇呢？

最不济，五方神官亲自捉拿，结果还不是一样吗？

子钦真是插翅难逃。

“瑶姬神女，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即使救它一时，也难救它一世。”

“一次不救，你日后不会后悔？”

玄武陷入沉默，想起老鼋，实不能忘恩负义，更何况黄河的境遇，任谁看也是不忍。

“就这一次，唯这一次。”瑶姬知道玄武从不曾，也不敢违背玄冥。

玄冥叫它捉拿子钦，它怎么能阴奉阳违，这是职责所在。

“瑶姬娘娘，玄武大帝。可否各让一步？”梅傲霜见玄武始终纠结，便出主意。

“什么意思？”瑶姬知她多智。

“玄武大帝奉命而来，如果瑶姬娘娘执意营救子钦，的确难以交代。不如求娘娘只送我过去，然后返回巫山。这样玄武大帝也好复命。”

梅傲霜盘算着玉衡和轻竹亭从后土手中把子钦劫走，依照后土的个性，绝不会自己背锅，而任由正管龙族的玄冥置身事外。

青龙赶在这个时候来救子钦，怕就是为了赶在玄武之前。

玄武先来截住瑶姬，随后定是赶往东海捉拿子钦。

这样两厢各让一步，瑶姬回巫山，玄武回去向玄冥直接复命，也算暂放子钦一码。

至于缺少瑶姬神力，她只能和楚洁尽力襄助青龙。

如果瑶姬硬去，玄武必然也到，到时候她也要应对玄武，也未必能够贡献多少战斗力，反而越发混乱，只能增添震动天庭，惹怒龙族的可能性。

如果此时逼反龙族，后果不堪想像。

“好，但是你和瑶姬娘娘要一同回去。”玄武被说动了，它可以以劝返瑶姬为由复命，拖延时间，但是不能放这个凡人去东海。

它已拦截云軿，绝不能拦一个放一个，否则棋差一着，一旦事发，根本说不清楚。

“我只是一个小小凡人，玄冥神君不会在意的。”梅傲霜连忙解释。

“那是从前，自劫走子钦的两个凡人闯上天庭，勾魂后土，谁敢轻视凡人。况且听说天蚕就是被凡人所害，凡人的野心也是昭然若揭。”玄武哪里想得到眼前的女子正是结果天蚕之人。

梅傲霜更是心惊。

“混账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瑶姬大怒，以她上古神女，炎帝之女的身份，如此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动以情，晓以理，一再让步隐忍，换来的居然如此冥顽不灵，得寸进尺。

它不过一只上古神兽，想和她讨价还价，还没这个资格！

瑶姬这烈火性子，一旦点燃便会噼里啪啦一路烧将下去。

梅傲霜在她身边，已经分明感受到，双神恶战，一触即发。

玄武骤然收起方才谦卑之色，冷笑道：“瑶姬娘娘请息怒，我奉命行事，身不由己，若有得罪，也只能请娘娘海涵了。”

梅傲霜心中一动：玄武性情，颇有玉衡之风，可惜无论人神，总拎不清楚，直把温和宽厚当成怯懦可欺。

落在瑶姬眼里，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她掌风向下，“嗖”地射出一道火焰。这道烈焰不同于水底攻击楚洁那道，外焰艳红透紫，而内焰却呈清寒冷光，透出淡淡蓝色。

一向火焰是灼烧炽烈，从来颜色不过红黄紫三色。梅傲霜不曾想，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冷火寒焰，颜色也是清冷的冰蓝色。

玄武是水正神兽，水能克火，难道这种冰火寒焰是专门反克制水的？

那玄武也是反应极快，昂首翘尾，口中喷出黑水如注，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尾尖利如钢针，针尖处射出一道闪电，正贯通水注当中，闪电霹雳，裹在黑水之中充当水芯，这注黑水便如风旋一般缠绕着霹雳闪电，直冲瑶姬的冰火寒焰。

黑水如墨，电影如魅。

水火本就不容，而这冷火戾水，更是颠倒乾坤，针锋相对，一时间斗得风起云涌，天地俱暗。

黑水借着闪电的凌厉，本想一鼓作气，冲破火焰，利用水能克火的天然优势，将其覆灭。

若是一般焰火，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冰火寒焰妙就妙在外焰是真火属性，极烈极阳，恨不恨燃烧万物，燎灭殆尽。

但这只是凶狠的外衣，真正厉害的是内焰。火之势，在于热旺二字，之所以畏水，便是畏其阴寒。

而瑶姬之火的内焰就具有这种属性，光影淡蓝，正是阴寒属性呈现出的颜色。

冰火寒焰兼具水火两种属性，极阴极阳，自克自生，哪里还畏惧玄武之水，直要反噬攻溃其黑水水注，一旦攻破一点口子，必将势如破竹，惊现火烧水的逆天之象。

只是这玄武黑水内的闪电之戾，却也是瑶姬意想不到的。

这黑水戾电与那冰火寒焰，时而急攻，时而反噬，旗鼓相当，伯仲难分。

梅傲霜一旁观战，起初还焦躁不已，后来却也看住了。斗法便是如此，越是势均力敌便越是斗地激烈，斗地精彩。

玄武抗衡瑶姬，靠的是五行生克之道，未料神女的法力冰火兼容，出神入化，若非它功法扎实，它的黑水早擎不住这冰火寒焰的阴阳两极之力，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破功溃败。

然而梅傲霜却隐隐觉察出瑶姬心余力绌。

瑶姬心里透亮，冰火寒焰最厉害的是内外兼修极阴极阳，原本相斥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形成合力，自然会迸出无穷神力。

可这也是最大的隐患，冰火本就是阴阳之中最极致的两种力量，不相容的本性使其无法真正的合二为一。

瑶姬是利用自己的神力强行糅杂在一起，起初排斥之象还不明显，但是越往后就越不利。

玄武和瑶姬都心下忐忑。灵狐更是躁急难耐。

梅傲霜只能紧紧护着它，这种等级的法力角缠，连她都不敢轻举妄动，何况是只小小灵畜，它的那点子灵力，别说根本无法介入，真要是被卷入其中，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

瑶姬虽然一直在巫山修隐，但天性急烈，她没有想到极阴极阳两重极致下的爆发神力，居然未能将玄武一举拿下，深知冰火寒焰坚持不了多久，情急之下召唤了朱雀。

上古渊源兼地缘之便，朱雀官面上追随祝融，私厢里听命于瑶姬。

正待玄武瑶姬僵持不下，各现疲态之时，朱雀冲出云层，还是一身赤羽红翎。

梅傲霜一见朱雀甚觉不安。

朱雀没想到与瑶姬斗法的是玄武。

玄武见朱雀也来了，便提议同时收手。瑶姬见朱雀没有立即出手相助甚感不悦，却也没奈何，勉强同意。

大家心里都明白，祝融吴回是颛顼的重孙，而玄冥是颛顼的辅臣。所以朱雀与玄武和瑶姬，关系微妙。

“朱雀，你来的正巧，劝劝瑶姬娘娘。”玄武很清楚朱雀何以来的这么巧。

朱雀看瑶姬青沉着脸，正觉尴尬，突然瞥见了梅傲霜。

“你怎么也在这儿？”

未等梅傲霜回答。

朱雀的询问引起了玄武的兴趣，这是何许人也，能与瑶姬同乘云軿，又要只身闯东海，还识得朱雀，刚才怎么也未仔细盘问，真是大意了。

“她是什么人？”玄武问朱雀。

“水仙馆的弟子，修习天蚕幻术。”朱雀中过梅傲霜的幻术，也借用过她的身体，中间还夹着一只灵狐，总而言之，它们不的关系既不能以敌友来判定，也说不清楚喜欢厌恶，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

“天蚕幻术？那是守护天蚕的。那你一定知道是谁残害天蚕？到底是谁？”玄武万万没有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梅傲霜倒退几步，随时准备勾魂施幻。

果听朱雀冷笑：“你可真是问对人了。那凶手可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你？”玄武既惊且怒，直视梅傲霜。

梅傲霜不知玄武会怎样对她，只好双眼晶亮，眸放异彩。

玄武中幻。

朱雀和瑶姬都尝过这种滋味，一召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怎能不怕梅傲霜又对她们故伎重施。

瑶姬丢了个眼色给朱雀，朱雀便一个飞身，闯进了梅傲霜的身体。

梅傲霜顿时失去控制玄武的能力。

玄武瞬间清醒，正要出手捉拿梅傲霜。

“回去！”

随着瑶姬的一声命令，朱雀挥舞翅膀，绕开玄武，穿云而去。

“瑶姬娘娘，你！”玄武望着随朱雀飞走的梅傲霜，却毫无办法，气急败坏。

它追不上朱雀，瑶姬也不会让它追。

“好了，就的我们之前的约定，我们回巫山，你去向玄冥复命。”瑶姬言道。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我不知道她就是残害天蚕的凶手！”玄武气疯了。

“所以我才又退一步，如你所言，把她带回巫山。”瑶姬是真心未觉任何不妥。

如果不是发现梅傲霜是凶手，那她必要送她去东海救子钦。反正朱雀已经来了，二对一，玄武必输。

“瑶姬娘娘，”玄武狠狠说道：“她可是残害天蚕的凶手！”

天蚕可是天庭赐予人间，保天下太平的神物，梅傲霜身为天蚕幻术的修习者，天蚕的守护者，居然杀害了天蚕，玄武怎么也想不明白，瑶姬这尊上古神女为何如此是非不分！

“那又如何，你只听见了一个结果，个中曲折你知道么？”瑶姬知道天蚕，更知道天蚕为何置于人间。

“她解释了么？”曲折，如果有曲折，她为什么不说。

“你凶煞恶极，谁敢说！”这倒不是瑶姬冤它，玄武毕竟兽像，刚才又反应过激，模样确实吓人。

“瑶姬娘娘，”每个字，玄武几乎都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我不去东海，直接回天庭，向玄冥神君复命：您携天蚕杀手，准备去救子钦，已被我劝回巫山。”

玄武突然停顿，声音低沉苍凉：“恩情已报，再见子钦的时候，不要怪我秉公办事，恪尽职守。”

“只要你不后悔。玄冥不能替你良心不安！”瑶姬绵里藏针，这只玄武太愚忠。

“……”玄武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再说什么。

神女与神兽各自转身，消失在云海的两端。

玄武面临的必然是玄冥震怒，可想而知。

而瑶姬却不知是什么滋味，临近巫山，她突然渐行渐慢。

该如何面对梅傲霜，这无辜的姑娘。

夙命，逃不过的夙命！

“不，我不想面对，能迟多久就迟多久吧，我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了。”梅傲霜的话还言犹在耳。

瑶姬也以为至少在救子钦以后，再带这姑娘，来到巫山，告诉她，她不想知道的一切。

可是机缘就是这样巧合，造化总是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