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秋荻（中）
秋深芦荻重霜下。软烟吹散，何处伊人家。朱雀飞羽破云霞，衔落巫山一梅花。
世人只道巫山神女，朝云暮雨，却不晓这重峦叠岱，从来只是一处修隐之地。
瑶姬仙履缓伫，好像流转千年，自己还从未好好看过这处避所。青峦黛野起伏绵延，巅岳天池直入苍穹，缠绕九霄流霞，光华万丈。
原来这般壮丽，那为何自己偏要它四时烟雨连绵，云雾氤氲遮蔽，不放晴的究竟是巫山还是自己？
瑶姬唏嘘，连她自己都道不尽这感喟，难怪梅傲霜含怨。
梅傲霜不住抚摸灵狐的绒毛，洁白柔软。
灵狐蜷在她的臂弯里，安静乖巧。
朱雀心头一紧，说不上来的滋味最难受，这不比夹在玄武和瑶姬之间的为难，是悲悯么？可是悲悯什么呢？
人和灵狐都活的好好的，只是寂寂坐在那里，一个眼珠不动唯那一只手在动，一个一动不动任人摩挲。
静的只有风声，和随风而入的山间猿啼。
朱雀只觉得憋闷。
梅傲霜依旧无言，神情寡淡，她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这是屈服夙命的前序么？
就在朱雀看不下去的时候，瑶姬终于到了。
灵狐知趣地打了个挺，激灵灵地抖抖皮毛，钻回袖口里。
朱雀也自嫌多余，飞入山林。
“梅傲霜。”
“我不想听故事。”
“那你想去哪？”
这倒是出乎意料，梅傲霜半信将疑地问道：“你肯送我走？”
瑶姬颔首，不像说假。
去哪里呢？找玉衡，救子钦。她应该去救子钦，可是这会儿，她真的好想去找玉衡，只想找玉衡。
就让她和玉衡重逢吧，从此玉衡灵狐，耕樵植桑，织机侍炊，安度余生……
梅傲霜潜露笑意，与玉衡白头偕老，灵狐相伴，多么美好，可以吧？可以的，灵狐会魅惑玉衡引出勾陈，但是不怕，玉衡已得紫晶坠，龙女借给他的紫晶坠……
龙女的紫晶坠，天啊！还有龙女！不能再想了，再想还有子钦、止儿，数不尽的人和龙，算不清楚的纠葛，不得不还的恩情……
怎么就绕不开呢？竹篱茅舍，鸡鸣犬吠，就那么难么？
夙命？这就是夙命么！
梅傲霜怨怼的眼神突然投射瑶姬：“你是故意的？”
“并非我故意，我只想你明白，没有人能够逃避，你逃得过今天，逃不过明天。”
“这就是夙命，逃不出的夙命？”
“夙命就像一张网，天庭和人间共同织成，正好网住了你，你不看清网有多大，你怎么逃得出去？”
“我还逃得出去么？”
鹤羽在怀，灵狐入袖，还欠下天蚕命债，龙王的恩德。深爱的玉衡是勾陈的法身缘客，而自己却被朱雀缠身，朱雀对勾陈，是荧惑侵太微，各保其主，势不两立。天上龙族纠缠不清就罢了，人间还有玉玲珑刘腾李圆启，勾结南梁外藩，偷窃蚕种生丝，打不清的官司，理不清的乱麻。
瑶姬摇头：“让你看清这张网，自然希望你能破网。就像我的父亲炎帝，他与轩辕都是少典之子，只不过一个居姜水，一个在姬水。炎帝得授幻影移形，河洛卦爻；轩辕得授太极阴阳，五行干支。”
“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瑶姬所述，梅傲霜已经听织云女讲过。
“炎帝的部落安养生息，发展很快，然而姜水属地多山，粟菽不足。而轩辕正治五气，蓺五种。”
那遥远的记忆，对于这尊上古神女，历久弥新。
梅傲霜有点明白了，轩辕会五行干支，所以能治五气，研究四时节气变化。掌握节气，才好种植黍、稷、稻、麦、菽。轩辕丰足的粮食，正是炎帝最发愁的所在。
“炎帝向轩辕借五行干支之法。轩辕不借，他们就在阪泉打了起来。轩辕多使神兽异怪，炎帝不敌，最后归顺。炎帝肩负神农部落的存亡，这就是他夙命。可是如果当初青帝伏羲将五行干支传给他，也许就没有阪泉大战。如果他肯利用河洛卦爻，利用灵魔异兽，或许输的不是他。夙命是你逃不掉的责任，不是你的结局，结局是你面对每一步选择，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瑶姬此刻不像上古神女，更像邻家姐姐，亲切又温厚。
夙命是责任？如果夙命是责任，那梅傲霜怀揣的鹤羽，时刻提醒着她安复天下呢！
“你是说鹤羽么？”
“什么鹤羽？”
这是商山四皓的智慧，托付织云女，等到智慧卓绝又通彻异术，意志坚定又心地纯善的有缘人。
“只是我的一个朋友，突然想起来了。瑶姬娘娘，究竟什么是我的夙命？”梅傲霜见瑶姬并不知晓，犹豫片刻，上古恩怨错综复杂，神仙也是性情各异，还是少说为妙。
“还记得长江水底么？我说灵狐从前是水虫。楚洁不信，你却相信。我知道你信的是玉衡。”
梅傲霜心悸一凛，她最怕的就是牵涉玉衡。
“你知道玉衡？”梅傲霜问的太傻，玉衡是唯今天下身负仙籍的三人之一，瑶姬怎么不知。
“他身负仙籍。有望日后飞升等仙。”
果然，瑶姬知道，难道她的夙命与玉衡相关。
梅傲霜有种不祥的预感。
早在梅傲霜能一字不差背出玉衡的话，瑶姬就明白她一定爱上了玉衡，现在看她忧虑恍惚的神情，就更能肯定她深爱这个男人。
然而，这才是最糟糕的。
“玉衡……”
“瑶姬娘娘。”梅傲霜声音颤抖，近于哀求似的打断了瑶姬。
瑶姬想劝，还是忍住了，她可以耐心地等，等梅傲霜不知哪里来的眼泪流尽再说。
梅傲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是想念玉衡么？还是害怕爱而无果？不会，不是说夙命不是结局么，没有什么能定下他俩的结局，结局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他们既然相爱，就一定会走到一起，再艰难，他们也一定会走到一起。
只要能和玉衡终成眷属，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可是，可是眼泪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就是一颗一颗往下掉。
苍天啊，求求你，不管什么夙命，只要不拆散我和玉衡，我都甘之如饴，求求天地神明，既然让我爱上了他，就不要那么残忍，不要拆散我们……
梅傲霜不知道在心里祈求了多少遍，才慢慢含住了眼泪。
瑶姬听不见她心里的声嘶力竭，也听不见她心里的小心翼翼，可越是看着她无言落泪，就越是动容。
“走吧。”
瑶姬拉起梅傲霜，来到玄牝门前。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与玉璧幻境不同，这是真正的登仙之处。
两壁断崖相峙相依，崖尖到崖底形成一处空旷幽深的谷渊，浓雾白烟弥漫其中。
“这是什么地方？”
“登仙之所。”
“那我如果迈进去，就成神化仙了？”梅傲霜诧异。
“你如果进去，就粉身碎骨了。”
“玉衡可以，是么？”
“是，他身负仙籍，迈过这一步，就能成仙。”
“可是，他不会秘术，李圆启从没教过他问道修仙的秘术。”梅傲霜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李圆启作恶多端，我根本不会让他进巫山，修炼秘术是他的登仙之道。”
“你知道李圆启？”
“唯今世上，只有三个人有仙籍，天庭看着，好多神明灵兽都盯着他们。”
“就是说，即使不修炼秘术，只要有仙籍的人来到玄牝门，都能登仙。”
“是。”
“这个秘密，他们不知道吧。”能不能进入巫山先搁在一边，李圆启若是知道还有这么一条捷径，也不必冒着观毁崖崩的风险，把紫精丹封伫在藏书阁了。
“的确，莫说人间，便是天界，也没有几个知晓。”
梅傲霜不禁在想，现在天庭的仙班神职差不多都已齐备，人间仙籍越来越少，可是从前，天界和人间还未如此泾渭分明的时候，从这玄牝门登仙的，也曾多如过江之鲫吧。
“你看不上李圆启，难道是看好玉衡了？”
“天庭有一处姻缘阁，一直无神主持，李圆启恶行昭著，无方又不肯飞升……”
“她不肯飞升，难道玉衡就肯？”梅傲霜的火“腾”地串了上来，要我匡复正道，要玉衡飞升天庭，这是在捉弄我们俩个么？！
“肯不肯不由他，由你。”瑶姬对梅傲霜，付出了从未有过的耐性，也不知道是不是亏欠之感，使今日之瑶姬简直不像瑶姬。
“由我？什么意思？”梅傲霜越来越厌恶故弄玄虚的瑶姬。
”走。“瑶姬牵住梅傲霜，飞身跃入玄牝门。
梅傲霜大惊，她可不想粉身碎骨。
惊魂未定，她随瑶姬稳稳地落在一处，犹如平地的踏实所在，周围雾霭沉沉，什么都看不清楚。
梅傲霜反手紧紧地拽住瑶姬，不过她也知道，这无济于事，这里白烟深锁，她不能施展幻术，如果瑶姬真要丢下她不管，那她也只能落个分身碎骨。
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哪一天玉衡来此登仙，还能不能感知到她，她的魂灵还能再看他一眼么？
瑶姬挥袖，白烟散却，现出一块巨大的镜像，里面清清楚楚一座楼阁，阁门上赫然醒目三个篆字：姻缘阁。
”进去。“
未等梅傲霜反应过来，已经被推进镜像里。
”瑶姬娘娘，瑶姬娘娘！“梅傲霜慌张地呼喊寻找瑶姬。
没有瑶姬，瑶姬不在这里。
她四处奔走，想找到出口，可是这儿除了一座姻缘阁，到处是水云流雾，连境外的白烟谷渊也看不见。
”瑶姬娘娘，让我出去，求求你，让我出去。“梅傲霜声嘶力竭地呼喊，喊给镜像外的瑶姬，可是她的声音只在镜像之内，姻缘阁外反复回响。
只有她一个人，一个声音，惊慌恐惧，无所适从。
她要逃，却不知逃到哪里。她好害怕，好害怕：玉衡，我怕！
极度的胆怯畏惧，使她只想跑，可没跑两步，就一脚踏空，跌进云里。
瑶姬要把她关在这里么？困死她么？像穹庐一样。
不，她还要找玉衡！她还有心爱，深爱的人呐！
相爱，却隔绝在姻缘阁外，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梅傲霜一扭头，咬牙切齿地望着那赫然醒目的”姻缘阁“。
她跌坐在云雾里，忘记了脚上的疼痛，悲愤地看着姻缘阁，难道就是它，它就是未来困住玉衡的穹庐，是拆散她和玉衡的地方。
玉衡以后要来这里，如果我困死在这里，那我的魂灵会永远在这里与玉衡相伴？
不，瑶姬说由我不由他，为什么由我不由他，我怎么把玉衡送到这里，我变心了，我抛弃玉衡？
不！这不可能！
梅傲霜忍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姻缘阁。
”有人么？“
”有神么？“
”有仙么？“
”瑶姬，你还不在么？“
梅傲霜一声高过一声，回音飘荡，却始终只有一个声音。
玉衡，你在哪里？梅傲霜噙着眼泪，她想玉衡，太想玉衡了……
哭够了，梅傲霜揉了揉眼睛。
这姻缘阁内空荡荡的，只有数不尽的红线，乱麻一样，打了结的，横穿竖挂，断的和没断的缠在一起，毫无章法。
她随手拾起耷在地上一根红线，捋着它走到线的尽头，红线的一头牵着一只木牌。
木牌上什么也没有，她刚要放手，木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忙扽紧这根红线，用力一拽，没什么反应，她再一松力，木牌依次闪出三个篆字。
梅傲霜逐字辨认念道：”梅—傲—霜。“
她的眼睛也随着这三个字瞪到了极限。
为什么姻缘阁会有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拖着一条断了的红线？既然有她的名字，会不会也有玉衡的？
可是姻缘阁这么大，红线如此多又乱，她要找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玉衡的名字，况且就算找到了，这些是什么意思？
如果这些红线真的关系到她与玉衡的姻缘，那她就不能想当然的随便乱动。
可是，如果，冥冥之中自由安排，她来到姻缘阁，即使她与玉衡真的注定无缘，那么这是不是上苍给她的机会？
是机会？还是陷阱？瑶姬不是要玉衡主理这姻缘阁么？那又怎么会成全他们？
况且这真是姻缘阁么？是天庭的姻缘阁？还是瑶姬使的障眼法？
不管怎么说，梅傲霜还是决定先找到玉衡的名字，看不见他的人，看见他的名字，也算一点安慰。
梅傲霜顺这自己名牌找，第一个先看紧挨着的那一块名牌，如果是玉衡的名字，那就代表他们的缘分命中注定。
梅傲霜长出一口气，顺起那根红线，一拉一松，果然有字，那名字是：梅—傲—霜。
她讶异了，为什么还是她？
她先是一怔，然后一连查看了数张名牌，不出意外的全是她自己。
她连忙抽查几个别处的木牌，依然是她，没错，整座姻缘阁里的木牌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梅傲霜。
为什么？
她跌坐在姻缘阁里，这次踏空的心。
”这是你的姻缘阁，因为没有主理的神，你的姻缘也虚渺未定。“瑶姬的声音响在身后。
梅傲霜没有回头，冷笑一声：”他不来主理姻缘阁，世上的男女就不成亲结姻了？不是照样白头到老。“
”你可看仔细，这红线有什么分别？“瑶姬很有耐性。
分别？梅傲霜扫了一眼这些红线，有何分别，她看都一样。
瑶姬拉起梅傲霜，捡起两根断线，顺在掌心里，这样一比，有差别么？似乎有，可是她看不出来。
”这条是游丝线，这条是生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