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怎又是你
伍长是个不说话的闷葫芦,但听这两个斗嘴,也忍不住转过头来。
不说话,但眉头皱了皱。
这庞仁水厚面皮爱红脸没人愿招惹的,只是这新来的也够刁的,庞仁水竟在个娃子跟前栽了跟头。
这“闷葫芦”心里倒有数,看来,这新来的也和那庞仁水一般,都不是省油的灯。
讨厌庞仁水,但终究是老兵了,又有些身手算个骨干。倒是这小子,新来的就露出刺儿来,日后还了得,得压一压他这不知高低的锋芒。
伍伍长皱着的眉头下的眼是看向宋双的。
交待一下,伍长姓伍,也是个南来的老兵。
宋双看那伍长眼神,心里便明白了,我这是多嘴了。
但该说时还就得说,我倒看看你如何护短。
伍长没说话,转过身继续走。
那风忽地紧了,正走到一座庙处,便叫众人进去避避风寒。
这山里人虽穷,但却敬奉神明,每个村子里都有个土坯子盖的小庙。
也不知敬的哪方神明,只供案上高高地坐着泥像。
又虽是敬奉神明,只山里人穷又是灾年,那供案上并无香火,更别说供奉了,连个糠面馍馍都没有。
几道残破的蛛网从房顶拉到那神像的头上,上面还挂着想是饿死的蜘蛛。
死的,门一开风一吹轻飘飘落了下来,没挂着丝。
宋双好奇,瞅得细。
众人挤着墙两边坐下,伍长闷葫芦,庞仁水刚被宋双呛了噎了生闷气,其它人也都不做声,只坐下哈气搓手。
庙门子一关,虽多了九个大活人,还是静悄悄的。
这军里的糙汉子本该是吵吵嚷嚷闹闹哄哄的,怎这一路都是蔫吧人?
本也不蔫吧,只这山里一天天乏味的巡山都给消磨得蔫吧了。
甚么声音?还扯着哨儿。
庙门一关,风声都给关外面了,这声音是庙里的。
那声音虽不响但庙里静便听得清。
“呜哧……呜哧……”,挺均匀,还夹杂着轻微尖细的哨声。
谁打鼾呢?
没啊,谁也没睡啊。
怎象是供案下面传出来的。
这是哪里风俗?供案前还挂块儿粗布。
里面会是甚么东西?
伍长看向宋双,脑袋朝供案下面指了指。
宋双心里暗笑,这打击报复来得好快,难不成这里面是神明还是野兽,却叫我这新来的去冒个险。
九个兵呢,就是贼匪野兽藏里面,九个汉子怕个啥!
让你们看看尖锋营里待过的兵。
这倒是宋双错会了那伍长,伍长倒不是怕,反倒是训练有素小心谨慎的。
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
两个军士悄悄挪步守住了门口,伍长和庞仁水也一左一右移到了供案两边。
叫宋双上前,也只是让宋双知道,我是伍长,你小子得听我使唤。
宋双毫无迟疑,手中矛子挑起粗布帘,却是蓬头垢面死猪般睡着一个汉子。
睡得确是个香,冰冷的矛子尖压脖子上了才猛地醒来。
惊叫一声,猛地翻起身来,倒弄得宋双怕伤着他,手中矛子急急抬起但随即又压在他脖子上,“莫动,甚么人?”
伍长和庞仁水的矛子一左一右也指向了那人的脖子,“甚么人?”
那人翻起身时手里还握着根树棍子,忽地一扔,“兄弟。”
那声音却是惊喜。
却是叫谁兄弟呢?
那人脸向上抬正对着宋双,“兄弟,真是你啊!”
不光别人纳闷,连宋双也纳闷,这是哪里的兄弟啊?
只听这喊,又不反抗,三个矛子都没刺下去,但还端端对着那脖子。
伍长又喝一声:“甚么人?”
那人瞅一眼伍长,又转向宋双,“兄弟,我是你吴大哥啊。”
宋双“啊”一声,细看时,可不是吴撇子。
原来宋双背着光,又是供案下光暗,那人又篷头垢面,宋双方才没有看出来这人竟是吴撇子。
“吴、吴大哥,你怎在这里?”
“撇子”两字就要出口忽给憋了回去,宋双机灵,脑子里又闪过一念,先莫露了吴撇子做贼的事。
吴撇子“呵呵”笑着,“唉,都自己人,枪别指着我呀,快,兄弟,让军爷把枪放下。”
自己人?
谁和你是自己人?
伍长和庞仁水相互瞅瞅,两双眼又瞅向宋双,咋回事?
宋双故作吃惊,看向伍长,“这是我在翠城时的相识,不知怎会在这里。”
还未等伍长开口,吴撇子“哎哟”一声,两手拍在大腿上,“兄弟唉,哥这是专来寻你的啊。”
伍长枪一抖,“你莫说。”
又转向宋双,“你说说,是怎么个相识?”
宋双道:“伍长,小的原在翠城乞讨过,遇着这位大哥心善,常给些剩饭吃,也带着干些零活,才得以存活。只后来到了风野城,便再未见过,却不想在这里撞见。”
伍长脸转向吴撇子,喝道:“既是翠城的,又怎会在这里?莫是做了贼。”
那吴撇子见宋双对这人说话恭敬,便知是个长官了,也随即看出那“讨吃子”兄弟在这里混得不咋地。倒是隐瞒他做贼的事是无疑的,只后面的话该咋说就是自个的事儿了。
吴撇子奸滑,不奸滑又岂能在哪里都做得个头儿!
那谎话是一张嘴就来,“兄弟唉,自你去了风野城,哥就一直记挂着,后来便想寻了去,只这腿脚不灵便,未能成行。
再后来沙河边上帮人运货,听客商说风野城大军在这里剿匪,这却近了,便赶着来,寻思着能不能赶巧遇着你。
可哪知听那话时已晚了,赶到麦城那军队官道边上正拨营,说是要回风野城了。
忙又打听,把你上下形容了一番,正有一个瘦脸将军,只回了一句‘山里呢’,再待要细问,那军队走得快,却跟不上,又见那将军不耐烦,也不敢追。
只心里寻思,这军爷都大人了,只你个娃子,将军说得定是你了。
只又是寻思,这山里天大地大,哪里寻去!
便先到了麦城,寻一个相识,却是兄弟你也认识的,就是叫‘粪叉子’的,想合计合计也借些盘缠。
未想那‘粪叉子’入赘到麦城,成了别人家的人,凡事做不得主,待了一个月半个子没借着,反倒是我的钱花了不少,哥也不想让他做难。只是这一比,更思念起兄弟你的义气来,后悔当初没跟了来也当个兵。
先还怕山里头艰难,只这念想一起,便铁了心进山,定要寻着你。
哪想山里这般难活,饭都难得讨。”
说到这里,那吴撇子眼一挤嘴一瘪抽泣起来,“天有眼唉,还真让哥把你撞上了,要再不让哥见着你,哥定会死这儿了。”
想是先见了宋双心里欢喜来了精神,只是说了这些子话,便又无力了,吴撇子喘着气,也不顾脖子边的矛尖子,身子一软靠那供案腿子瘫坐下,“兄弟,有没吃食,先给哥两口。”
宋双并无吃食,只这军粮少,也没多余的‘吃蚤子留后腿’了,倒是伍长从怀里掏出小半个糠面饼子扔了过去,“出来吃”。
见伍长收了矛子,宋双和庞仁水便也收了,都看着吴撇子捡起饼子就往嘴里塞,确是几天没吃饭的样儿。
“呃,呃”,吃得急了,给噎住了。
宋双忙蹲下又是拍背又是喂水。
见缓了过来,伍长手里矛子拍着吴撇子后背,忽喝道:“扯什么谎,分明就是个贼。”
宋双一愣,却叫伍长看破了?
吴撇子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忽“哎哟”一声,“军爷唉,我怎是贼?入了这山只为寻我兄弟,断了干粮饿了只讨了吃,有一顿没一顿成了这般模样,我怎成了贼了!”
伍长冷笑,“若不是贼,如何藏这供案下面,分明是心里有鬼了,还要抵赖。”
听这说,吴撇子倒松了口气,“军爷唉,我也知这山里有匪,也怕撞上,故而才睡在这供案下面,也是这下面多少避得些风寒。”
伍长又是冷笑,“既是寻你兄弟,为何大白日这里睡觉?为何不去那乡民处打听?我看倒是偷了藏了,夜里跑路的贼吧。”
“哎哟哟,军爷唉。”吴撇子手拍着腿连连减冤,“如何没有打听,今晌到得这村,村头正碰上两个背着犁耙的村民,里面一个对对眼儿的,我还打听来着。那两个说是有剿匪的军士,还说确有个娃子兵。
我听了高兴,必是我兄弟了。可那两个又说这军士巡山没个定处,你哪里寻去,叫我外面等着,说你们自有来的时侯。
我只着急,想早些见我兄弟,便摸揣着指望能碰上,只走到这里,又困又饿,见这里却是睡觉的好所在,便睡得着了,可不是贼人唉。”
村口曾家兄弟确有一个对对眼儿的,听这话倒也对得上。伍长寻思,既敢这般说确不是贼了。
“军爷唉,莫说这村,就是翠城你打听去,两个多月前我沙河上给杜老爷家搬过货。回风野城的军队里打听去,是不是有人朝那瘦长将军打问过。麦城外王庄你打听去,王老歪家上门女婿是不是去了个朋友?”吴撇子一连串叫屈喊冤,“我怎成了贼!我这躲躲闪闪还怕碰着贼呢。”
那伍长又寻思,既敢说出这多证人,便是真话了,又何况说那瘦长将军正该是傅碎娃了。
这谎他是不敢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