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山茕茕客
“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乡歌。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绿罗。”
唱歌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苍白的面色、眼角的乌青似乎说明了此人的身体似乎并不康健。冰天雪地里一个人自顾自的唱着悲歌,在皑皑的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悠悠的来,悠悠的去。
似乎是歌声太过沉郁悲凉,连狗都听不下去了。两条两只灰毛土狗夺门而出,直认着唱着歌谣远去的青年的背影狺狺而吠。瘦骨嶙峋的狗子,偏偏是阔口獠牙,瞧上去自是十分狰狞。
狗的主人闻声而出,只是到底晚了一步,依稀只能辨认得出风雪中青衫猎猎的背影禹禹独行,衬着满天风雪,呜呜北风,瞧上去是那般的悲凉落寞。只是这位刘三爷现在在意的却并不是这个。
“咦,这却又是是从何说起?”刘三爷啧啧称奇地道:“这是刘禹锡的‘竹枝’令,分明巴蜀之音,怎么会在咱们这个地头上流行起来?怪事怪事,嘿,这小子唱的这般沉郁悲凉,倒是误解了刘禹锡的词中真意。分明思乡之情,怎的就唱出了亡国之恨?奇哉,怪哉。这人是谁,你们谁见过?”
刘三爷早年曾在中原游学,肚子里到也有点墨水,此时却是正好卖弄了一番。只可惜身周的人们不给面子,他左右看了一眼,却是没人回答。
“嘿,大宋都亡了,陆秀夫背着幼帝投身沧海,十万百姓举身殉国,怎的就唱不出亡国之恨了?”说话的是打西街过来的徐秀才,当然了,徐秀才自称曾中过举人,只是大家伙儿谁也没当回事儿,依旧是“徐秀才、徐秀才”地喊着。
“大宋怎么会亡?蒙古人打了大半辈子也打不下来的大宋,怎么可能说亡就亡了?徐秀才,可莫要胡言乱语,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刘三爷也是吃了一惊,却是并不怎么相信。注意到今儿个徐秀才披散着头发,全然没有平日里衣冠楚楚,自诩风流才子的仪态,心里还是有点儿发毛。
只是徐秀才却没有再回他的话,吟诵着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嘿嘿,国破山河在,国破山河在,国都没了,要这河山何用……”跌跌撞撞地踩着积雪,像是疯了一般往前奔跑着。
“怕不是疯了吧!”刘三爷嘀咕道,心里却禁不住升腾起一股寒意,来的莫名其妙,却是真个令人心肝儿发颤。
“咳,三爷,徐秀才这几日里不知中了什么邪,整日里疯疯颠颠的,您还不知道?不用理会他的。倒是您说的那个唱歌的无名人,小的倒是见过几次。”卖炭的老翁孙老头咧着一口黄牙,牙齿漏风。却将炭车放下,凑了上来接过了刘三爷的话茬。
“哦,说说看?”
孙老头走了过来,向着刘三爷拱手问安,随即道:“要说这人到底是打哪里来,小的倒是真不知道。许是南方过来的吧,都来了好个月了。这人说得一口好官话,据说学问也是不错,字也写得不错。就住在北村后面的大雪山里面,人怪怪的,不怎么爱搭理人,三爷可是要传他问话?”
刘三爷摆摆手,唏嘘道:“问什么话?怎么看。这厮也是个汉人,这就足够了。嘿,自打蒙古人占了这里,咱们汉人的日子是越发不好过了。几十年都过去了,哼哼,那赵官家早就把咱们这旮沓给忘记了。”
“谁说不是呢?”孙老头跟着叹气一声,却又听到刘三爷继续道:“总有一天,这天下还是我汉人的天下,等着吧,总有一天,官家会杀回来的,就像岳爷爷当年一样……”
“我的天老爷,三爷,可不敢胡说啊!”一声妇人的呼喊,却是出自刘三爷的结发妻子,一个四十来岁,长者几颗麻子但却别有风韵的女人。刘氏劝道:“爷呀,今儿个可是蒙古人的天下,可不敢胡说啊,要是叫那些蒙古人听见了,那可是全家都要杀头的啊。”
刘三爷一声冷哼,气鼓鼓地道:“什么世道!话也不让人说了。”虽是如此,声音却还是渐渐的小了下去,显然是对蒙古人颇为忌惮,牢骚两句,便不再开口。至于孙老头,见话不对头,已然悄悄地往外溜了。刘三爷见了,也没有上去追他,有些话大家都知道说不得,根本用不着叮嘱。
摆摆手,让刘氏自己回屋,刘三爷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袍子,顿时又是一股子暖意。他抽了口旱烟,迈着八字步向着冰雪覆盖的长青河畔走去。
北地苦寒,又是隆冬腊月,长青河自是被千里冰封,像是一条银龙一般,蜿蜒着将这片雪域分为两片。冰封的河面上,有人用冰橇子在载运东西,那是蒙古人发起的徭役,只是搬得是啥,却是不得而知了。这个时节还好,要是到了开了春,冰雪慢慢消融的时候,总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碰上了春冰不胜负荷裂了开来,噗通一声,便是连人带牲口全数完蛋。嘿,乱离人,命什么时候值过钱?倒是这个莫名出现的神秘的唱歌人和那疯疯癫癫的徐秀才,颇有些耐人寻味。“莫非,大宋,真的没了?”刘三爷顿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怪不是滋味。
大雪下了总有个把个月了吧,天寒地冻的,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冰封了一半。背负着一口青钢长剑,衣角上是不小心沾上的一抹血痕。带着几分疲倦,云舒一头扎进了茫茫雪山,自己落脚的那个竹子搭成的茅庐。
天寒地坼,山间的罡风冰砭刺骨。这个时候的人们,最为想要的,无疑是一间挡风的屋子。纵然有着奇功绝艺傍身,云舒也是不能例外。毕竟,抵御严寒,也是要消耗自身真元的。除了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九天之上的仙人,大约就没有人能真正的不惧寒暑吧?
只是今天,云舒到了竹庐的时候,却是脚下一慢,将长剑握在手中,十足的小心翼翼。
他向来是谨慎的性子,况且,在这国破家亡之际,他又是干的是杀戮蒙古人的勾当,那就更是要小心谨慎了。几乎不用思量,他便已经判断得出,这个临时安置的“家”,其实已经不安全了。因为,他布下的机关,有着被人动过的痕迹。“莫非是蒙古鞑子已经追踪过来了?”
这么想着,云舒挑着长剑,推开了竹庐的门扉。
并没有预想中的敌人潜伏。确切的说,竹庐里面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唯有那张木桌上压着的一张纸条,说明了他的判断并没有错,这里,的确有人光顾过。
将掌中青钢长剑挂在墙上,云舒拿起了那张纸条。入目所见的,是那熟悉的娟秀清浅的字迹。
纸上写的是一首诗:
桃尽梨胜正八月,新秋含雨蝉渐歇。
暂别昨宵相思梦,宜看尽夜月圆缺。
枕中一笺墨痕浅,清寂流霜袷衣雪。
青鸟有心频顾我,不负舜华旧时约。
诗是云舒自己写的,赠给那个深情而又倔强的女子。只是乱世流离,纵然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终究还是一度风流云散,彼此再无音讯。那日临安城破,从此便失去了音讯,只以为那个倔强刚强的要命的女子已经随着整个大宋朝廷的灰飞烟灭而去。
打那时候起,他的一颗心便几乎是彻底死去。之所以执着的要来到这塞北苦寒之地要刺杀那几个攻破临安的蒙古将领,国仇家恨固然有之,但谁又能说,不是还有着为那个独特的女子复仇的心思呢?
自打蒙古人攻破临安之后,关于那位美丽的女子便成了占据着他内心的一大片阴影……无日、无时、无影、无形。只要一经触念,立刻他就能感觉到那阵子急剧的心痛,感觉到鲜血正在滴流,从而引发起他莫名的惆怅与恐慌。
好在这一笺书信,证明了伊人的安然无恙,并没有随着临安城破而香消玉殒,这诚然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只是燕儿,你既然来了,又怎么不与我相见呢?你可知道,若是没见到你,我终究还是难以安心的啊。”
今夜的云舒,注定了将是思绪万千,难以入眠。
竹庐外,雪花还在继续飘着,山里面传来了凄厉的狼嚎之声,分外渗人!
“赵燕儿”,这是一个听上去很是普通的名字,但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这个名字,不仅仅是作为赵宋皇室最后的一位“公主”,更是曾经与他暮暮朝朝的爱人。相思无极,云舒自怀中取出了一绢刺绣。
大红的蜀绣色泽鲜明。石榴红的缎面上,精针钩刺着一个美丽少女的形象。绣像
中的美丽少女,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最是美丽动人,俏皮可爱。那是蒙古人攻破临安的前一年,赵燕儿要毅然回去,她说要肩负起身为公主的责任,守境安民,知道从此聚少离多,便自己将自己的容貌秀在了绢上,聊慰相思。谁知道,到了后来,这一张肖像刺绣,竟成了思念唯一的寄托?直到此刻,再一次见到了伊人娟秀的字迹?
云舒的眼睛里透露出浓重的情意,却又含蓄着万般的无可奈何。即使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人,却也不能完全脱离感情的支配,保持着绝对的超然,无论爱人或为人所爱,其为“情”者,理由则一。只是,乱世人的感情,无疑是奢侈的,哪怕是夜里缅怀沉思,也免不了有人打扰。
一声轻微的细响,在这大雪漫天的夜里,本来是一点儿都不起眼。只是落在云舒这样有着高绝的内家功夫的人身上,那却是如同惊雷。没说的,云舒刹那间惊觉起来。
灭灯!提剑!兔起鹘落间的连续动作,接着回身的刹那,便已经瞥清了窗外那个颀长的人影。紧接着,云舒身形斗转,往前一扑。随着他跃起的身势,并非直扑窗前,却向着相反方向,快速遁出。风门微敞复闭,他却已来到了户外。接着,那个瘦长身材的不速之客便自出现在了他眼前。
好大的雪!云舒目光所及,满是刺目的白,天地间一色朦胧,玉宇无声,大地沉眠。起伏的雪山像是沉默的巨人,映称着飘飞的雪花,更添了宁静死寂的气氛。反倒是猝然惊飞而起的夜鸟,鼓扇着的双翅,破坏了这一天的宁静。
这位不速之客显然并非是带着善意的,否则,也就不需要带着长剑了。明明雪色下,那一口出鞘了的长剑映着白雪,分外明亮。四只眼睛在初见的一霎,已紧紧地对吸住。对于云舒来说,对方的杰出他第一眼便已认定了,这是一个不下于自己的对手。同样的,来客的敌意,简直没有丝毫掩饰,不用说,也知道对方是来自蒙古一方的高手,蒙古人那边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位高手了?
在云舒打量着来人的时候,来人也在打量着云舒。同样的,他也是没想到,本以为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竟也是个不逊色于自己多少的高手。这一刻,他反倒不急着动手了,便连已经出鞘的长剑,也自回了鞘中。“你就是云舒了?这段时间总是去大营捣乱的人?”来人看起来年岁并不大,大约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偏偏一口嗓音却是沙哑得紧,叫人听着难受。
云舒冷冷一笑,道:“这么说,你是从蒙古人那边来的了?哼哼,我竟不知,似你这般身手,居然也甘为番邦胡虏的走狗,倒真是叫云某大开眼界。”
“走狗么?或许吧。这年头,能活下去便已是不容易了,还计较别的什么?”来人的语调里饱含着凄凉,像是在叹息:“你不懂的。”
云舒冷笑:“若是普通人,身不由己那还罢了。像你我这般身手,又岂会被人左右立场?你的任务是来杀我吧,那便不必多言,咱们以剑说话。”说着,掌中剑锋芒绽放,豁然出鞘。
只是来人却是摇摇头:“本来是的。只是突然觉得你这人还凑活,不想杀你了,好自为之吧。”说着又是接连几声叹息,颇有“无奈”的情愫在作祟一般。说完这句话,他便像是真个要离开了一般,对云舒雪亮的长剑视若不见一般,转身就要离开。
“你不能走!”说话时,云舒身形轻耸,有似清风一袭,已落在对方身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素来嫉恶如仇,对与蒙古人勾结的汉人更是视若仇寇的他竟是没有选择出剑。
“唔……”来人后退了一步:“怎么,想留下我?凭你的本事,应该还做不到……”
云舒却是没有回他,一连向前踏了两步,陡地对着来人探出了右手,直向着对方肩上抓去。
来人也非等闲,纵然是云舒先行出手,却也未必奈何得了他。猛可里,只见得他“刷”地一声一只右手掌心朝上,直向云舒的掌上迎去。
对方的攻势都快到了极点,看上去几乎已迎在了一块,忽然间却分了开来。
可真是快到了极点,云舒的右手向这位来自蒙古人一方的不速之客身际插去,对方的的手却向云舒的腰间
切来。无独有偶,这一刻却是心同此理。
像是雪地里两只相仆的鹰,舞动之间,带出了大股风力,卷起了漫天飞雪,随着两人雷霆万钧的凌厉身势,“叭!叭!叭!叭!”极短的一霎间,却是出了双手交接的四声脆响。紧接着,两个人影便有似劳燕分飞,“呼”地又分了开来,各自飘落于丈许开外。
“我说过的,你还杀不了我。”来自蒙古人一方的神秘人森森地笑着,露出了一嘴白牙:“我们的武功不相伯仲,无论谁想要胜过对方,势必都将要大费周章,再说我们之间虽然各为其主,但毕竟根本无怨无仇,是不是?”
云舒怔怔不言,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没错。最主要的,还是经过这一番试探,他先前萌生的杀意竟是全然打消了。“留个名号吧,阁下怎生称呼?”
“我姓秦。”这人摇摇头,道:“至于叫什么,很久就没有了,我们或许还有再见面的时候,我走了。”说完便掉头而去。
云舒没有阻拦,就这么目送他离去。雪很大,走了没有几步,几乎已失去了他的身影。
白雪茫茫,人迹已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