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不过是至情至性罢了
马疾如风。
经历了先前变故的十数匹野生赤乌马,心惊之下速度更快,在无数帐篷和氐羌汉子之间穿花般狂奔暴走,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载着路小石等人冲出了克洛部营地。
火光很快远去,赤乌马驰入茫茫夜色,冲进淡淡的星光里。
路小石等人心中各有思量,一时间均无所言,又兼赤乌马速度太快,没用去多少时间,竟任由着赤乌马冲进了沼泽。
或许是熟悉的环境让赤乌马受惊的心情终于得到平复,片刻之后,它们自行放缓了速度,最后喷着鼻息停了下来。
路小石等人翻身下马,黑夜之中看不清四周环境,只能借着星光看到目前处于一处草丘之上。
穆尔紫烟似乎恢复了神智,蜷缩着坐在草丘上,怀中紧紧抱着檀木匣子,默默流泪。
许吾浪试了几次,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在穆尔紫烟身边坐下,静静地陪伴。
青颜走到路小石面前,准备商议如何将军情传回王朝,不防连赤惊乍乍地叫了起来,二人赶紧过去一瞧,也是吃惊不小。
草丘下面躺着一个人,虽然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但其浑身冰冷,嘴鼻间全无气息,早已死去。
竟是兰子君。
青颜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同时提醒了连赤和许吾浪一声,三人迅速跃下草丘,分不同方向,向夜色里掠去。
路小石则呆在原地,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来,半晌才伸出双手将兰子君半抱在怀中。
他不是没见过生死,而是见过太多生死,只是他现在的心情,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
虽然没有向伊斯塔道别,甚至没有说一个字,但从伊斯塔用匕首抵着咽喉的那一刻开始,他心里就沉甸甸的,不知是装满了愧疚,还是感激。
在这种心境下见到莫名身死的兰子君,他感觉到尤其悲伤,尤其痛苦,心绪也散漫开去。
曾经像尾巴一样跟着身后的牛鬼蛇神,现今竟悉数丢了性命?
鞠敬神便不多说,是被他亲手斩杀,而秦龙、母勇是为了救他,才被穆尔紫檀所害,眼下的兰子君,也是他安排去给周旋、蒋仁品报信,才遭此不测。
不止如此。
许随流如果不是替他挡住一剑,何至于身死异乡?
还有老张。
那个眼睛小得像是没有眼睛的男人,刚刚晋入明神境不久,还没来得及风光几次,便为了救他而永远闭上了小眼……
马蹄声再响,十数匹赤乌马或许完全恢复了心情,兴奋长嘶,突然又狂奔而去,瞬时消失在夜色里。
路小石更加悲伤,更加痛苦。
他想到那道歌声。
那道歌声是女子的声音,显然是叔喜,那样瘦瘦小小的姑娘,怎么可能在图金面前全身而退?
不管叔喜是怎么出现在天山上的,但的的确确是为了他,她才将歌声唱出来,才将图金吸引过去。
“为什么?”
他在心中问自己。
为什么所有的人死,都和自己有关系?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会这么做?
“路路!”
连赤三人从夜色中归来,显然并没有发现异常——连赤应该是想偷偷和路小石抱怨几句,青老师简直是小题大做了,所以径直飞掠过来。
近身一看,他有些诧异,想着路小石怎么会因为兰子君而有这样的的反应,但毕竟逝者为大,不敢戏言,便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别这样杵着了,怪吓人的。”
“为什么?”
路小石喃喃道:“你为什么在意我?你们为什么要在意我?”
连赤听出路小石的语气悲恸,更加不敢说笑,老实回道:“咱们是兄弟啊,有着过命的交情,我当然在意你。”
“交情?”
路小石呆了呆。
“此乃人之常情。”
许吾浪则冷冷说了一句,便走到穆尔紫烟身边,用人之常情的态度静静地坐在后者身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青颜看了看兰子君,又看了看穆尔紫烟怀中的檀木匣子,道:“可逝者逝矣,我们活着的人还有活下去的理由和事情,还是先让逝者入土为安吧。”
路小石默然不语,心中却忽地一颤,耳中翻来覆去响着连赤三人说的话。
“交情……人之常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些所有为他而死的人,岂不正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情?
然则何以为情?
老张的养育之情,教导之情,那是显而易见的如父子之间的情。
叔喜虽然不沾亲不带故,但有了几次交集,有了些许恩施,竟有了兄妹一样的情。
秦龙、母勇和兰子君是晋王府侍卫,保护他的安危是他们的的职责,似乎与情字无关?
但能用性命守护的职责,何尝不是一种情?
许随流呢?
他和许随流本无私人交集,而后者却利用神仙会加害嫁祸于他,看似更与情字无关,但是为什么许随流又要替他挡下一剑?
只能说明……彼时虽无情,此时则有情,又或者说,情无时不在,只是察觉有时而已?
路小石还是默然不语,眼睛却渐渐明亮起来,清澈起来。
情既无时,则当无类。
伊斯塔以自己的性命来要挟自己的阿爸,是情,而图金想要杀王朝人,也是情,至少对于图金来说,他是情于北氐国的利益。
那么西蜀卓家的叛国屠血…….自然也是出有所情。
喜怒哀乐,贪嗔痴怨,各是性情!
路小石眼睛越发明亮,越发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辰。
当初在老张墓前,铁秀红说悲伤、仇恨、痛苦、懈怠、欺诈等等,都是心念的杂质,而他却一直很疑惑,以为淬炼的意思,是要把这些杂质全部除去,成为无情无欲的圣人。
可当时铁秀红就说了,他不是圣人,甚至言下之意还说,扶桑岛上那两位被路小石视为神仙一样的人物,同样不是圣人。
所以淬炼心念,并不是指除去那些杂质,因为心念其实就是所有这些杂质的总合。
无论是悲伤、仇恨、痛苦,还是高兴、愧疚、感激等等,既是心念中的杂质,同时又都是心念的组成。
但杂质不能除去,又怎么淬炼心念?
“心见花开,处处花开。”
他脑中浮现出铁秀红说这句话时嘴角露出的那丝笑意,自己的嘴角也微微扬起,心中一片豁然。
淬炼,是让被炼之物更为精粹。
心念万种,不过情之一字,淬炼心念,即是淬炼人的性情,而性情淬炼到极至,则超凡入神!
一念至此,路小石的神念如波浪般起伏,遮住光明的那层薄云像是被微风吹过,虽然变化不算明显,但终究是越来越薄,越来越淡。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将青颜等人吓了一跳。
连赤慌不迭地再劝道:“路路,你醒醒!可别太伤心了,把自己搞疯了不划算……”
路小石没有理会连赤,却将兰子君轻轻放下,起身走下草丘,随手拍起腰间软刀,又随手劈下。
夜静无声。。
软刀在黑夜里劈下,没有刀气涌出,也没有破空出声,就像一点雨滴落入海洋,没有对四周产生任何的影响。
他手腕一翻,软刀顺势向前,遥指夜空,大声道:“师父啊,您和您那位师父真是亲师徒啊,什么心见花开的花,什么断影刀断的影,不过是至情至性四个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