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夕阳下的影子
路小石很享受这种感觉。
对忘形境的体悟,对刀法的体悟,都是值得享受的事情,而享受的时间当然是越长越好。
可惜他刚刚回屋,还没来得及再回味一番,那尊没眼力劲儿的神就敲响了房门,并且不等路小石责备便说出了冒昧打扰郡王休息的原因。
路小石很是无奈,更是不满。
当然,这种无奈和不满并不是因为鞠敬神一大早就来敲门打扰,而是因为让他来敲门打扰的那个人。
二皇子郑坚。
强忍着不满走下楼梯后,路小石却再也忍不住了,恼火道:“你想害死我就明说!”
他恼火的对象当然是二皇子,此时正负着双手,站在门口朴实地微笑着。至于恼火的原因,则是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此时天时尚早,一楼还没有客人,但天赐客栈可不是邛州城的文君坊,纵然没有一名客人,也还有包括掌柜的、伙计、厨子在内的二十多人。
不知先前这个恼人的家伙做了什么,反正这二十多人全部垂头站在一侧,大气都不敢出。与此同时,门外也还聚集了十数名路人,远远地围观。
而这一切都表明,不但天赐客栈的掌柜的、伙计、厨子,甚至包括门外的路人等等,都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他和那个奸贼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谁知道这个身着明黄龙边常服的家伙,已经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石弟,昨晚睡得可好?”
二皇子好像没注意到路小石的语气,笑得更朴实了,上前说道:“我可是一点都没睡好,就想再和你聊聊,这不一大早就来了?”
“你还知道是一大早啊!”
路小石没好气地甩下一句,然后大步走出客栈——他实在不想那些平时对他乐呵呵的伙计们,以后都暗地里吐他唾沫。
虽然按照眼前这架势,他被伙计们吐唾沫已经是十有八九的事了。
二皇子快步跟上,道:“石弟,咱们去哪里?”
路小石狠狠瞪上一眼,道:“没人的地方!”
…………
摸底河北岸的小道,经一夜雨后,显得更为安静而晦暗。
路小石将脚下踩着的一片银杏树叶拈起,看了半晌说道:“都说落叶归根,你说我老了,能去哪里?”
二皇子笑道:“如果父皇给你封地,你当然回到封地,如果不给,那你就只好留在京城了。”
路小石丢出一个白眼,闷声道:“京城根本就不是我的家。”
二皇子忽然不再笑了,而是静静地看着路小石,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声,道:“我看出来了,你对二叔没有多少感情,其实这很正常,毕竟你们处的时间少,我觉得再过阵子你习惯了,那就都好了。”
路小石没有作声。
“石弟啊!”
二皇子又笑了起来,道:“如果我是太子就好了……”
路小石警惕又迅速地左右一瞟,确定跟随二皇子的那几名龙羽军军卒不会听到这句话后,才压着嗓子责怪道:“你说话能不能过点脑子?”
二皇子怔了怔,道:“不止过了脑子,我还整整想了一夜!我想如果我是太子的话,就可以求父皇了。”
路小石皱眉道:“几个意思?”
二皇子面有赧色,笑道:“我的意思是父皇并不喜欢我,所以我求他也没用,但如果我是太子,那就不一样了。”
路小石挠头道:“你能不能说明白些,你想求他什么?”
二皇子认真道:“求他给二叔下道旨,让二叔不许管着你,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比如随时都可以到宫里来找我。”
路小石扑哧笑了,道:“你很可爱。”
二皇子怔了怔,有些羞涩,摇头道:“我长你七岁,可爱这个词用得不准,十分不准。”
路小石盯着二皇子,手指不停地抠着下巴,认真道:“那没办法,因为我真的觉得你很可爱。”
二皇子直直地看着路小石,严肃道:“我觉得你也可爱。”
此言一出,二人同时狂笑起来,惹得远处几名龙羽军军卒暗地里握紧了柳刀刀柄。
好不容易收起笑声,路小石的心情顺畅了许多,并且从心底里觉得这位堂兄虽然与可爱两字实际上关系不大,但至少和他自己颇有些像似。
比如都和各自的亲爹不太对付,比如都不太把皇室身份当回事儿,或者说根本就不像皇室的人,又比如说都有些口无遮拦——但路小石认为仅从一点上讲,自己还是远远强过对方的。
二人沿着摸底河北岸缓缓徐行。
二皇子说了些宫中宦人的趣事,路小石讲了些域外异族的见闻;二皇子满脸真诚地请教了些诸如宫女看他的眼神为何会发光的疑惑,路小石语重心长地作了些女人如老虎、能躲就躲的告诫……
不知不觉已到了巳时,二人在小道上往返了若干次。
二皇子长叹一声,道:“石弟啊,和你相谈以后,我发现古话说得真好,正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看看,我整日读书,却总是不及你懂得多、见得多,真想我也能出去走走啊!”
路小石笑道:“这就叫围城,城外的人拼了命想进来,城内的人呢,却削尖了脑袋想出去。你只知道我走的路多,却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能够安安稳稳的在一个地方长住。”
二皇子点头道:“这话说得好,有理。”
不想路小石紧跟着又道:“但如果长住的地方京城,那我还是愿意四处流浪。”
二皇子笑道:“石弟,你是个奇怪的人。”
路小石饶有兴致地问道:“我哪里奇怪?”又忽然看向小道另一侧,道:“他才是个奇怪的人。”
二皇子怔了怔,顺着路小石的目光看去,见晦暗的小道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心中正感奇怪,又见身侧的路小石二话不说,便飞奔而去。
…………
“浪子!”
路小石有些喜悦,道:“你怎么没在医国司?你这伤至少也得静养个把来月吧,怎么到处……”
许吾浪冷冷地瞟了一眼,道:“我不想和你说话。”
路小石怔道:“你是伤了肩头啊,什么时候又伤了脑子?”
许吾浪没理会他,回过头去默默地看着那面斑驳的院墙。
“这位便是唐河许三公子吧?”
二皇子笑吟吟地走来,道:“真是闻名不如相见,许三公子果然……石弟,先前你那词儿是怎么说来的?”
“高冷?”
“对!许三公子果然高冷。”
许吾浪侧过身来,将二皇子打量一番,然后躬身行礼,道:“许吾浪见过二皇子。”
“免礼免礼!”
二皇子笑了起来,道:“先前石弟才和我讲了,他这次回京城,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两个朋友,一个叫连赤,另一个便是许三公子。既然许三公子是石弟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而朋友之间当然有朋友的相处之道,不用……”
“行了行了!”
路小石扬扬手,道:“你先回吧,我想和他说说话。”
二皇子脸上挂着朴实的笑容,就好像是听顾客说这次不买但下次一定要来照顾生意的小贩,一口应了下来,同时还没忘了冲顾客身边的朋友也打了声招呼。
“果然是奸贼之子!”
许吾浪看着二皇子领着数名龙羽军军卒消失在小道尽头,然后看向路小石,冷冷说道:“难道二皇子这样的人物,也没放在你们眼中?”
“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路小石恼道:“我不想瞒你,也瞒不了你,但这是我能选的吗?我能选的就是我永远是路小石,和狗屁奸贼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许吾浪沉默了,半晌说道:“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老子。”
路小石见许吾浪白衫如雪,左肩却明显鼓起,不用想也知道必是缠着厚厚的绷带,口气顿时缓了,道:“你这样说就对了,其实换个角度我才是受害者,你想想,莫名其妙和那奸贼搭上了关系,谁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许吾浪没有说话,不过苍白的脸上不再那么寒冷。
路小石叹口气,道:“好歹我们也共患难过,就算不是兄弟,也没必要说得这样难听不是?”
“那小胖子走了?”
“走了。”
“我也要走了。”
“你们有走的地方,那就走吧。”
路小石心头黯了下去,道:“我也想走。”
许吾浪瞟了他一眼,道:“去哪里?”
“不知道。”
“我去南海郡。”
“南海郡?”
路小石嘿嘿一笑,低声道:“提亲啊?”
许吾浪瞪了一眼,道:“查凶手。”
“哪个凶手?”
“谋害太子的凶手。”
“朝廷都没办法,你……”
路小石瞪大了眼睛,道:“凶手在南海郡?”
许吾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深吸一口气,道:“我要让许逐波知道……也让老头儿知道,许家老三并不是他们眼中的许家老三。”
“许逐波?”
路小石有些恍然,道:“他是你哥?”
“大哥。”
“那我心里就平衡了。”
“什么意思?”
“以后你再说我是奸贼之子,我就说你是许逐波之弟。”
“无聊!”
许吾浪翻了一个酷酷的白眼,道:“走了。”说完竟是看也不看路小石一眼,便踏着零零散散的银杏树叶,缓缓消失在小道尽头。
路小石怔了半晌,又突然猛地回过头,见那尊神又来了。
“小王爷。”
鞠敬神有些怯色,强笑道:“老张请你去一趟……”
“不去!”
鞠敬神怔了怔,道:“不是去晋王府,是去兵部。”
…………
天山以北,便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草原上不仅仅有草,其实也有树,也有湖,还有山。
在大草原的深处,呈东西走向横卧着一条四百余里的山脉,叫着喀喀山,其中危峰突兀、翠谷含蓄。
山中有一处不知名的石峰,石峰上坐着一个人。
此时太阳已经挂西,金黄的阳光将这个人的影子拉得极长,从石峰顶上一直蜿蜒铺到对面的山坡上。
这个人是个虬髯老者,赤着的上半身,竟被密密麻麻的巴痕覆盖,几乎看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
老者闭目盘坐,一丝气息都没有,就像是一尊石像。
山间有风。
石峰顶上却是死寂一片,不仅那几片枯叶静静地像是睡着了一般,连老者的发梢也是丝毫不动。
突然,老者睁开了眼。
风,拂过了石峰,老者的发须随风而舞,那几片枯叶也乘风而起,飘向了空中。
“回吧。”
老者看着某个方向,轻轻说了两个字。
顺着这个方向看去,数里外的的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个黑点是穆尔元仞。
穆尔元仞满脸尘土,眼神疲惫,看着像是在这里站立了许久。
他一直站立着,像是某位子侄在等待一位长者,或者尊者,而在长者或尊者没来之前,子侄当然不敢擅动。
一阵山风吹来,他忽然双手抱拳,躬身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
路小石策马出了城门。
老张紧随其后,牛鬼蛇神则落后他们五十来步的距离。
驰出一里地,路小石勒马停下,虚眼看向了西边。
夕阳终于透出了云层,将金黄的光茫洒满大地。
他回头看了看被金黄阳光照射得有些梦幻的城廓,又把头扭了回来,看向南边那条笔直了数百丈后,便蜿蜒通向天边的官道。
官道泥泞,间有行人车马。
和冉莫、李梨亭以及十数名记不下名字的大小官员在兵部混了几个时辰,其实就混出了一句话——追缉谋害太子的凶手。
他接下了这个差事。
这不仅仅是因为李梨亭意味深长地说那是皇帝陛下的旨意,也不仅仅是冉莫请郡王殿下借一步说话,然后口说惭愧但脸上根本没有一丝愧色地提到数日前他说的那句敬请见谅的话。
而是他最后实在忍不住早早离开京城的渴望,以及对眼前一众人等的不耐烦,于是就用毫不犹豫的方式展现了郡王殿下的凛然大义,顺带演绎了做好人、走正路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当然,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说,毕竟听许吾浪的口气,那条消息似乎对人家大哥和老爷子都没有提及。
夕阳仿佛醉了,一脸彤红。
路小石忽然有些迷茫,心里又隐隐生出曾无数次出现过的孤独感。
其实抛开稽考的武试,他在京城住的时间还不足两月,城外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可他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变得有些陌生。
似乎是应景这种情绪,片刻后,红彤彤的夕阳也忽然暗了些,被余辉照射的大地更显得晦暗起来。
那些或远或近的行人车马,那些静立官道两侧的树木,甚至地上的石头、泥块,身后都拖着晦暗的影子。
京城的城廓也不再梦幻,而更像一个迟暮的老人,静静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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