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甘凉苦,甘凉寒

岷山从昆仑祖山发源,潜入地下龙行千里,出了荒无人烟的沼泽地后,突然双峰冒出,一为北岷山,一为南岷山。

南、北岷山向东脉延三百里,又突然束腰入地,再昂然起头,形成一道七里长的峡谷,名为七里峡。

七里峡北口叫天门谷,南口叫地户谷。

地户谷以西南的广袤高原平地,便是王朝曾经的甘凉郡,现在则是西羌国的全境。

甘凉苦,甘凉寒,雪鹰回头山羚难。

在氐羌族人还没有偷袭甘凉郡之前,王朝便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充分说明了甘凉郡独特而恶劣的地理环境。

东北到西北,分别是雪鹰都飞不过的南、北岷山和山羚都不敢迈进的千里沼泽地;西边则是时不时便昏天黑地的沙漠,以及沙漠另一端的伊兰等小国。

南边横阻着凶险难涉的金沙河,河对面是婆罗多国;东边则被群山半抱,飞仙关是唯一可以进入西蜀郡的通道。

生活在这块广袤而贫瘠的高原平地上的人们,不仅要忍受格外严寒的冬季,还要忍受随时都可能没有下顿饭的愁苦。

在王朝辖治时期,甘凉郡会时常得到朝廷的救济,那些再苦再寒也不愿离开故土的甘凉郡人,倒也不至于真的无法生存。

但自从氐羌族人在这里建立了西羌国后,一切都变了。

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王朝人,几乎被屠戮杀尽,据说当时的甘凉郡一夜之间便成了人间地狱,大片土地被鲜血浸染,死尸随处可见。

那些生活在这里的伊兰人、吐鲁人倒没有被杀,但却沦为最下层的奴隶,被迫从事着最繁重、最下等的体力活计。

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或许是穆尔元成率领的十万氐羌族人作恶太甚,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便让他们在这里被困了十七年。

穆尔元成当初偷袭甘凉郡时,并不知道会被自己的大哥断了后路,所以偷袭成功后,除了大杀王朝人,也将甘凉郡的大小城池尽数烧毁。

这就是自做孽不可活。

之后他虽然建立了西羌国,也登上了皇帝大位,但却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得住,靠搭帐蓬度过了整整一年的新皇生活。

十数年过去,现在的西羌国也仅有三座稍稍像样的城池,一是地户谷南侧的马尔城,二是现在定为国都的茂城,三则是临近飞仙关的康城。

穆尔元成当年的十万大军,现在也仅存八万,按老弱病残的不同程度,分别布置在这三座城池中。

至于八万大军的供养,则完全靠着那数十万沦为奴隶的伊兰人、吐鲁人,以及极少数侥幸存活的王朝人。

这显然难以维计。

穆尔元成当然知道自己面临的困境,所以曾经将目光瞄准了沙漠另一端的伊兰国、金沙河对岸的婆罗多国,但最终是付出了数千军卒的代价,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甚至没有一名军卒能够走出沙漠、渡过金沙河,最后只得作罢。

去年那场提前了两个月的大雪,把西羌国本就不多的牛羊冻死近半,这让穆尔元成和八万氐羌大军的生活更为困难。

当然生活最困难的,自然是供养穆尔元成和氐羌军队的那些伊兰、吐鲁以及极少数王朝奴隶。

所以他们终于反了。

最早先是马尔城的百余名伊兰奴隶,趁夜杀了四名军卒,抢出七头山羊,紧接着茂城和康城也出了类似的事件,不到十天,造反的奴隶便由百余人发展到三万之众。

但这三万之众甚至没有再支撑十天,便被剿杀殆尽。

毕竟,氐羌大军虽然多有年迈体弱者,但军卒们毕竟能吃饱肚子,而且兵械整齐,而造反的奴隶,每天能吃喝的东西,远远挡不住他们付出的体力,早已是瘦骨嶙峋、孱弱无力,双方并不在一个力量层面上。

在又一场雨后,整个西羌国便仅有康城外的小金山上,还残存着八百余名造反奴隶。

而小金山脚下,却围着一万五千余氐羌大军。

大军中有一位黑脸汉子,盔甲上满是尘土,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极为干净——或许不能说是干净,但一定可以说是奇特。

如果细看,其实汉子除了脸黑以外,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奇怪的是给人的感觉就是觉得他很奇特。

他就是西羌国的天下大元帅关山尺,也就是“莫看一山高,万仞不及尺”这句话中的那个尺。

他是威镇天下的明神境高手。

面对山腰上那八百余奴隶,纵然是那些战斗力并不算强的氐羌军卒,也能轻易剿杀,他一个明神境高手亲自前来,就不是牛刀杀鸡了,而是天锤敲蚂蚁。

但关山尺自有他的道理。

西羌国贫弱,大军战斗力低下,那么唯一能够激发军卒斗志的,便是亲眼看见敌人流血,而且是摧枯拉朽地让敌人流血。

尤其是在真正的战争开始之前。

眼下这一万五千军卒,是西羌最精锐的部队——当然只能是相对于其他六万五千余氐羌军卒而言,也是他攻打飞仙关的最大力量。

他不想让任何一名军卒因为剿杀奴隶而受伤,同时更想借此机会来重新点燃军卒们日渐熄灭的血性。

他低声喝斥一声,坐下战马便踏着草甸缓缓向山腰行去。

而这时候,他竟真的是奇特了。

原本在他手中的铁枪,无声飘浮起来,静静地悬在他的头上,随着他一起缓缓前移……

小金山不高,也不险。

山腰那一处沟坳,便成了不险中的险地,加上坳里面还布满了大量青黑色石块,这便让八百余造反奴隶全部拥聚在这里,作为据守的阵地。

他们知道今日难逃一死,但谁也没有流露出怯色,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如何都是一死。

但纵然是死,也要尽量多杀死一些比世上最恶的恶人还要恶的氐羌人,为自己垫垫背,也为死去的亲人、朋友报仇。

看着山脚下有一人一骑走出军阵,奴隶们睁大了眼睛,渐渐看清来人是位将领后,他们隐隐兴奋起来。

今日一战,他们是多来不怕,少来也不嫌,能杀一人算一人。但此时竟然有了直接和氐羌将领拼杀的机会,众人自然都不会放过,同时更有难以言明的赚到了的快感。

但他们很快失望了,因为那一人一骑在数十丈外停下了,而在这样的距离,他们手中的石块和木棒,根本伤不了对方。

失望很快便成绝望。

就在握石块、木棒的手刚刚松了一丝的时候,八百余奴隶几乎同时看到了一道闪电!

静静悬浮在关山尺头顶上的铁枪,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如黑色闪电一样,嗡地一声划进了沟坳,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铁枪从人群里划过,然后忽地上仰升至半空。

在铁枪划过的那条直线里,七十余名造反奴隶胸堂被贯穿,身体却还在原处,直到铁枪升上半空后,才依次慢慢倒下。

余下的众人更加绝望,他们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但手脚却不再像是自己的了,不能动,也不能跑,仿佛空气中有一张无形的巨网,已然将他们紧紧束缚。

铁枪升至半空后并未停顿,而是划出一道弧线,又一头插入人群,再一次从人群里划过,最后又上仰腾空。

就这样反复数次,八百余奴隶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扔出一块石头或挥出一根木棒,就尽数死去。

每个人胸膛都有一个碗口大的血洞,喷洒着鲜血和脏腑的碎屑。

完成最后一次贯穿后,铁枪在沟坳上方旋转一圈,忽地飞回关山尺头顶,静静地悬浮着。

铁枪上的鲜血开始落下,嘀嘀打在草甸上,听着像是又一场小雨。

半晌,山脚下的氐羌军卒才回过神来,顿时欢呼如雷。

“元帅威武!”

“西羌无敌!”

关山尺伸出右手,铁枪滑落手中,他拔转马头向山下驰去。

刚回到阵前,一名军卒飞马驰来,道:“禀告大元帅,皇帝陛下已到了康城。”

关山尺微微点头,又抬眼看了看仍在雀跃欢欣的一万五千余氐羌军卒,心中暗叹一声:“陛下,为了咱大西羌国,我关山尺宁愿被江湖中人耻笑,宁愿被全天下的人痛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