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亦敌亦友
柳云第二天醒来时,酒鬼孟九歌已经消失不见了,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陈年往事积压,老鬼心头郁郁,难得你小小年纪却也听得耐心,叫老鬼一番倾吐之下心中甚是舒畅。如此一来,可与老鬼救你父亲脱险的人情相抵,我二人便互不相欠。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们有缘再见。
柳云读罢,对这孟九歌“亲兄弟明算账”的处世方法哭笑不得,回想昨夜听到的故事,心头又颇有感慨。
柳云心道:“孟前辈当年一念之差,却接连辜负两位深情女子,也是造化弄人。这三十多年,前辈都活在自责悔恨当中,要不然也不会每天借酒消愁。只是人说,借酒消愁愁更愁,只怕他内心悲苦无法排解,久而久之,便生出这种什么都要两清的古怪思维,不欠别人,也不许别人欠自己。”
这么想来,不由叹息连连。
吃过早饭,柳云踏上返回南京的路途。眼下只有他一个人赶路,比起来时的匆匆忙忙,眼下倒是多了几分随意,一路上游览名山大川,好不惬意。
这一天到了巫山脚下,柳看见绵延山色,秀丽风光,不由想起唐代诗人元稹所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句。
想他长到十八岁,虽然英俊潇洒,风采翩翩,却因为心思单纯,至今仍然情窦未开。如今到了这缠绵缱绻的山色之中,不由想起孟九歌的伤怀往事,竟也心中隐隐作痛,不知道因为什么。
正心情沉重,一个邪魅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小畜生,一个人在此垂头丧气,难不成是那老酒鬼死了不成?”
柳云大惊,回头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你道来的是谁?正是被他伤了胳膊的沈郎幽,千丈崖十三王之一的“松江王”是也。
“是你!”
沈郎幽阴笑起来:“看你这么害怕,我要猜得不错,那老酒鬼多半是抛下你自己跑了,对不对?”
柳云怒道:“谁害怕了!淫贼,你在这里干嘛?”
“干嘛?当然是找你报仇了!”
“报仇?你这人真奇怪,我跟你有什么仇?要不是你欺负人家姑娘家,我也不会和你打架,要说我打伤了你,也是你罪有应得!”
这柳云想事情也是简单,哪知道这世上之人,善有真善,恶有真恶,全没有什么道理。就好比沈郎幽为难孟采星、荀筝意二人,在柳云看来是胡搅蛮缠、为非作歹,实在是大大的不该,可在沈郎幽看来,不过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罢了,哪有什么错处。
沈郎幽大怒道:“你有能耐打伤我?你不过是仗着有老酒鬼撑腰罢了,真是大言不惭!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说完,已是一脸阴鸷,收起扇子就要出招,却又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停下来阴笑道:“小子,你怕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即便打不过你,我也不会轻易认输,你只管出招吧。”
“没劲没劲!这种不知死活的人,本王没杀一百个也杀了八十个,实在没劲。不过你嘛……你要是答应我一件事,也不是不可以网开一面,放你离开。”
柳云脸色一沉,只道邪魔外道定不会有什么合理的要求,当下便要拒绝。转念一想,或许他只是想要自己替他跑腿办事,只要不违背江湖侠义,也并非不可以答应。
“你说来听听,不过话可说好了,你要叫我帮你杀人,那可想也别想。”
“想多了!要杀人我自己能动手,我都杀不了,交给你你也办不到。”
“那你要我做什么?难不难?”
“不难不难,你只要当着我的面大喊三声:‘沈公子英俊潇洒,天下第一,柳云给你提鞋不配’,我即刻便放了你。”
柳云听得咋舌:“你费尽心思寻我,就为了让我承认你生得比我俊?”
“是又如何?”
“你这人真是奇怪。即便我按你说的,把那句话喊了三遍,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沈郎幽怒道:“有没有好处,不用你说!我只问你,你喊不喊?”
柳云心中计较起来。他自知长相也还过得去,却从未真正放在心上,现在遇上这么一件蹊跷诡异的事,真不知该怎么办好。如果叫他承认自己长得丑,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心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随意轻薄自己,岂不是将父母生养的恩情也一股脑全忘了?
这么想来,柳云心中紧张,怒道:“你这奸贼,别在这胡搅蛮缠。有本事咱们打上一场,我偏不信一定会输给你!”
那沈郎幽又是惊又是怒,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小子,你既然一心寻死,就别怪我心狠手辣、铁扇无情了!”话音落地,沈郎幽点足出扇,顷刻间便杀到了柳云身前。
柳云大惊,连忙后退避开,同时抽出铁剑挥击相对。沈郎幽的扇子已由上次的纸扇换成了一把铁扇,与柳云的铁剑打得火星四溅。
柳云避开一招,趁着自己在上,沈郎幽在下,趁势舞出一招“疾风厉柳”,乃是柳川音所创“飞花柳叶剑法”中的招式,剑尖挑出阵阵疾风朝沈郎幽胸口刺去,甚是凌厉凶险。
那沈郎幽见状,略有惊奇,冷笑一声却猛然仰倒在地,趁势两条腿横出,对着柳云的下盘一顿乱踢。如此凌厉的脚法,叫柳云不知如何应对,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连忙使出轻功往山上飞去。
沈郎幽见他这般狼狈,哈哈大笑,也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这人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内力武功却远远在柳云之上,不多时就将他拦在了身后,又是一番恶斗。柳云一面应敌,一面飞奔,好在身姿也不俗,好几次眼睁睁就要落败,却被他脱身出来。
二人就这么一边打一边追,走走停停,不多时已到了巫山顶上,云雾缭绕好像仙境一般,一时间谁也看不见谁。柳云十分恐慌,朝着一个方向发足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累得精疲力竭,想要坐下歇息片刻。
这时只听沈郎幽笑道:“小畜生,怎么不跑了?”
柳云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掌,当下吃痛不已。不待他站稳身子,沈郎幽又是凌空跃起,一记窝心脚踢了过来。柳云本已力竭,现在更是毫无招架之力,被打得连连后退,不多时只觉得身上重心一沉。
身后云雾拨开,原来二人已站在了一个悬崖边上,柳云一只脚踩空,人便急急往下坠去!
“啊——”
柳云吓得七魄全出,大喊起来。然而未及整个身子跌落,一只手已被人拉住——竟是沈郎幽伸出援手。
“你……”
柳云话不待说完,沈郎幽大笑起来:“说,你生得丑,本王生得最俊!你要是不说,本王现在就放手,让你小子摔个粉身碎骨!”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如你愿的!”柳云气愤道。
“你……”
沈郎幽万万料不到,柳云的骨头这般硬,当下气得满脸通红。此时,柳云已闭上了眼睛,一心慷慨赴死,可等了好半天,沈郎幽却始终没有松手。
正当他疑惑之时,只觉得被人一拉,已回到了悬崖上!
“你……”柳云大惊!
“没劲没劲,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是个硬骨头,真是要把我气死。我实在恨你恨得牙痒痒,可要说杀了你,也真是不怎么有趣。”
这话却叫柳云吃惊,将沈郎幽上下打量,竟也觉得没那么可恶了。
“不过这口气本王怎么也咽不下。我八岁学艺,不到二十就已经出师了,如此人才,只怕整个江湖也没有几个。就别说学武,琴棋书画我也无一不精,可如今……”
“你说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论文论武,本王都高过你,唯独相貌上……比你差!落在江湖中人眼中,别人只看你了,谁还瞧得见我!”
柳云奇道:“你这话好没道理!你也说了是江湖中人,自然以武功人品论高低,又怎会只瞧长相!况且,你生得风度翩翩,潇洒倜傥,只比我高,不比我低,何必妄自菲薄……”
沈郎幽听见这番话,顿时两眼放出精光,连忙道:“果真?你果真这么想,觉得我生得比你俊?”
柳云半点也不能体会沈郎幽的惊诧。在他看来,面貌不过一副皮囊,本无所谓美丑,只有人心善恶才值得品评。此前,沈郎幽重伤贺见山,为难孟采星、荀筝意二人,柳云只觉得他是个卑鄙小人,自是宁死不屈。可方才自己险些殒命,他又伸出援手,没有落井下石,竟叫柳云生出几分敬意,再看他的面貌,也觉得风姿清隽起来。
柳云道:“我这么说了,自然就是这么想的。不过在我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人,为何非要与峨嵋派的孟师姐过不去?”
沈郎幽大喜之下,也懒得和他争论。这时,一阵激烈的铿锵声忽然作响,二人皆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个暴怒的声音道:
“两个缩头乌龟,既起了贼心来抢孤鸿剑,为何不敢露出真面目,怕我瞧出你们的身份,损了你们的大侠威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