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旧恨摧心
与孟采星、荀筝意等分别,已是日暮时分,孟九歌和柳云只怕城门关闭,一路快马加鞭朝泸州城奔去。到达城门口,夜幕已然落下,但见夜空中圆月高悬、明镜如斗,城内张灯结彩、人潮涌动,阵阵烟花在夜空下绚丽绽放,好不热闹。二人一问才知,今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二人进了客栈,孟九歌一心只在酒上,柳云心想:“今日乃是中秋佳节,我虽不能与父亲母亲一起过,但这老前辈对我和父亲都有大恩,此刻在这异乡小城与他共度佳节,倒也甚是欢喜。”当下要了四凉六热十个大碗,并干果、鲜果各两碟,阔绰手笔倒是吓了那小二一跳。
因是中秋,客栈里没有几个客人,酒菜倒也上得极快。不多时,十几个大碗并两大坛陈年佳酿已摆了上来。柳云本打算说些感激的话,还没开口,那孟九歌却早已抄起坛子,咕嘟咕嘟牛饮起来。
片刻功夫,一坛烈酒已下了肚。孟九歌并不停歇,又抄起另一坛酒,不由分说便往肚子里灌,不多时便也见了底。
“小二,拿酒!”
柳云见他兴致如此之高,忙问:“前辈,一向看你喝酒总是不满意,现在喝得这般畅快,可是这酒合你的心意?”
孟九歌并不说话,垂头绷脸,神情颇为不善。
酒很快又端了上来,孟九歌二话不说,又是抄起酒坛,喉头滚动,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两坛酒又下了肚。
“小二,再拿酒!”
“且慢!”说话的乃是柳云。
孟九歌大惊,脸色甚是不悦,喝道:“你做什么?”
柳云担忧道:“晚辈知道前辈海量,可是前辈酒量再大,肚子也只和常人一般大小。照前辈这么个喝法,岂不是要把肚子都撑破吗?”
这孟九歌虽然行状疯癫,但也不是不讲理之人。然而此刻不知何故,柳云好言相劝,他却只是不理,执意吩咐小二拿酒。不多时两坛酒拿上来,孟九歌又是二话不说仰头猛灌,两坛酒很快就见了底。
“前辈若是思念家人,那青稞酒什么时候去寻都行,咱们即刻掉头回去,又何必这般借酒消愁呢……”
柳云甚是着急,断定孟九歌种种反常只因中秋佳节,别人都是一家团圆,只有他孑然一身,不免触景生情、心怀感伤,是以如此劝道。
不想话音未落,那孟九歌已是豹眼环睁怒瞪过来,吓得柳云呼吸一顿。
“啪!”
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在柳云脸上,而那孟九歌却似是手也未抬。
“畜生,谁要你多嘴!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拿酒来,拿酒来……”
孟九歌已近癫狂,两只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浑然一只穷凶极恶的猎豹一般。
那小二如何敢答应,瑟缩在远处道:“客官,对……对不住……因为今天是中秋,小店的酒前几日便卖出去许多,剩下的全叫客官喝了,再也没有了……”
“混账,混账!”孟九歌更是大怒,竟猛然抄起一个酒坛朝那小二砸去。
“啪!”
一声巨响传开,陶片乒铃乓啷碎了一地,那店小二毫发未损,抬起头才发现已有一身白衣拦在了身前。
柳云不知何时闯了过来,目光坚毅、纹丝不动,嘴角却渗出丝丝血迹。
“你……”孟九歌大惊,不知从何而来的暴怒消散了许多,脸上神情一时有些恓惶。
“前辈心中有苦,晚辈本不该多嘴相劝。只是这小二本无罪过,前辈若想撒气,尽管往柳云身上来。横竖我也欠前辈的人情,只要前辈心里能好受些,要打要杀,我都绝无二话!”
那孟九歌听得一怔,俄而竟颓然坐下,望着窗外的圆月,脸上竟有两行凄怆的清泪流了下来。
那小二早连滚带爬跑了,柳云还跪着不动,嘴角的血迹更加鲜艳起来。
“你过来!”孟九歌轻道。
柳云依言起身,只觉得胸口大痛,却咬牙忍住了。那孟九歌不待说话,运功在他胸口按了按,柳云只觉得一股暖流涌进了心田,说不出的舒服。不多时,心口剧痛便已全然消散,只觉得比平时更有精神了。
“前辈为我运功疗伤,柳云可又欠了您一个人情了。”
那孟九歌淡然一笑:“你这小子,人长得颇俊,脑袋却蠢得紧。你这伤就是我打的,我替你疗伤也是应该。何况若不是你挺身相救,那小二半点武艺没有,挨了我这一下岂不要登时毙命?那便是老酒鬼的大过了。多亏你有这副赤子心肠,舍命挡在他前面,真是救了他也救了我。如此一来,老酒鬼倒是欠了你一个人情。”
柳云笑道:“这本是应该的,前辈切莫要放在心上。”
“混账!”孟九歌又是怒喝,“老酒鬼向来恩怨分明,岂能占你的便宜!”
“晚辈不是这个意思!”柳云连忙解释。
“罢了罢了。横竖你欠我两个人情,如今你还了一个,还剩一个,待陪我到了西域,找到那青稞美酒,你便回家去吧。”
柳云从未把这些人情官司放在心上,待要表明诚意,又怕老鬼觉得不敬,便赶紧闭上了嘴。
斟酌半天,柳云道:“前辈方才那样不快,可是思念家人?”
孟九歌一愣,苦笑起来:“家人?老酒鬼孑然一身,哪还有什么家人!”
柳云见他头发花白,只怕父母双亲都不在了,不禁觉得有些凄凉,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孟九歌却道:“二十多年了,老鬼的中秋佳节都是一个人过的,如今与你这小木鱼有缘,我且说个故事给你听。如何?”
“晚辈洗耳恭听!”
孟九歌走到窗边,呆呆地望着月亮,淡淡地开口。
“我出生于安徽青阳县埂头村,十二岁时,一伙劫匪暗夜闯入村中,将我父母族人全部杀害。我因被父母藏进牛棚才幸免于难。几天后,师父孤云上人路过村子,将我带回了他的隐居之地,自此开始了我长达十余年的深山习武生活。
“师父有一义女,乃是他两年前山下所拾,取名萍姑。萍姑比我小了整整十岁,但自小与我十分投契,二人相伴一起长大。在我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师父考教武艺,与我打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却输给我半招。师父本是七重阁第二层之威名,经此一役,他自知我在江湖上难有敌手,便让我下山报仇。
“那一年萍姑十七岁,而师父已是古稀之年,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他心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怕萍姑今后无依无靠,便做主为我们定下婚约,让我报仇之后回来与萍姑完婚。我与萍姑本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况且师父对我恩同再造,他老人家的意思,我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只是上山十五年,我醉心学武,哪懂什么男欢女爱,这一许诺,也就为一生的苦痛埋下了祸根。
“下山后,我很快打听到当年那伙劫匪的踪迹,半月内闯入贼窟,便将当年屠杀父母族人的凶手杀了个干干净净。大仇得报,我心中却没有半分愉悦,有的只是说不尽的悲伤。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山脚下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后却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卧房中。正是摸不着头脑,只见一个女子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碗热粥,温热的白气遮住了她秀丽的面容。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她叫董方漪,是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女子。方漪是一家药铺的掌柜,昨天本是和伙计一起上山采药,回来时见我一个人醉倒在路边,怕我被野兽侵袭,就将我带了回来。我感激方漪的善心,自作主张留在药铺中帮忙。后来我知道,方漪本是苏州医药世家之女,原先也曾嫁得如意郎君,只是婚后不久,丈夫便得了一场恶疾去世。婆家将她视作克星赶出了门,父母以她为耻,没多久便都气得撒手人寰。
“经历种种变故,方漪在苏州恶了名声,每日遭受流言蜚语。方漪也算是个坚强的女子,不忍自此断送一生,便卖掉家产来到青阳县,靠着家传的手艺开了家药铺,一个人艰难地讨生活。
“我为方漪的遭遇感到不公,也为她的坚强而动容,更为她的善心而彻底沉沦。我浑然不顾与萍姑的婚约,像中了邪一样执意留下来,一待便是整整三年。这三年时间,我与方漪相互扶持,她原是受过苦楚之人,本不易再交付真心,却在我三年的努力下融化了心中冰雪,对我许下终生。可是这时,萍姑却下山来到青阳县,找到了我。
“萍姑告诉我,师父已于年前驾鹤西游,临终前还念念不忘我们的婚事。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他骤然离世给了我致命的打击,我不饮不食三日,最终决定回去与萍姑成婚,完成师父的遗愿。方漪知道此事后,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为我收拾行李。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和她说话,这一别,就是永恒。
“与萍姑成婚后,我始终忘不了方漪,便每日以练武来麻痹自己。萍姑被我冷落,忧思不绝,竟渐渐染上重症,没几年便撒手人寰。萍姑的死给了我致命的打击,那时我才明白过来,萍姑已然被我辜负,我不能再辜负另一个人。我赶紧下山来到青阳县寻找方漪,可是当年的药铺早已物是人非。经过打听才知,当年我走的时候,方漪已怀有身孕,她一个女人未婚生子,怎能被世风所容?后来有好事者将她在苏州的遭遇传扬开来,更让她遭受万人唾骂,不过两年便郁郁而终……”
客栈外,绚丽的烟花仍旧传响不绝,街市上的热闹也半点未歇。客栈内却分外冷清,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
“孩子呢,孩子去哪儿了?”柳云突然问道。
酒鬼闻言,凄怆地摇了摇头。
“三十余载,音信全无……”话音未散,两行清泪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