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定风波动情波
“那行啊,先谢了这位大姐,不过我全副家当才三千块,就怕张村长没那么大方。”洪烟也嘻嘻哈哈起来。
“三千?得嘞,还不够我们村里那个傻妞儿的彩礼钱。”
一个矮胖村妇道:“三千块,你也太看轻我们梅子了,鸡叫村八九百村民,这几十上百年来才出了梅子这么一个大美女,三千块就想娶走梅子,村长肯我还不肯呢!”
“就是,就是,小同志没有诚意,没有诚意。”
众人大笑,梅子受不了,撒着腿儿跑了。洪烟拎着烟酒,把找的零钱扔给店老板,说:“大叔大婶快活人,这零钱就请店老板看着数那些东西给你们请客吧!哈哈。”
说着,大跨步追上梅子。闲汉村妇们冲他身后大喊“小同志,你提前给我们发喜糖啊!”,梅子听到喊声又扭头看到洪烟追上来了,更加羞恼,越走越快,到最后竟然小跑起来,柳条般的腰肢儿扭来扭去,一头乌黑的秀发飘扬开来,一路飘下奇异的香气,洪烟的心情无比欢畅了。
“梅子,别跑啊,跑那么快我都追不上了,迷了路怎么办?”
梅子的脚步立即慢了下来。洪烟快走两步,跟她保持两米的距离,这个距离最合适,不至于让初次见面的女孩子感到紧张。
“梅子,我想他们都和你有点亲戚关系吧?”
梅子飞快地扭头看他一眼,有些疑惑地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很简单啊,一般来说,山村里的同村村民多多少少都能牵扯上一些七姑八婆的亲戚关系,不是表叔的儿子娶了表舅的女儿,就是姑妈的女儿嫁给远亲的表哥,有的甚至还是三代内的表亲,媳妇既叫老公父亲做公爹,又叫他做舅舅,是不是啊?”
洪烟这话本是寒暄,却不想偏偏说中梅子最感到自卑的秘密,再加上洪烟强调山村这个字眼,她的自卑感更重了,头低得更厉害,还紧紧咬着嘴唇。
在她心里认为,自己生长于斯的小山村实在是太落后了,不仅经济落后,思想意识也同样落后,她的爸爸和妈妈就是洪烟所说的三代表亲结婚,爸爸和妈妈是表兄妹,这初中的生理卫生课上说过,这个很容易引发后代遗传病症,她的亲弟弟就是遗传病症的受害者,加上小时候发过高烧,结果三岁才学会走路,五岁才开口说话,现在十岁了,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傻笑。
梅子忽然非常伤心了,泪珠儿滚出眼眶,她怕被洪烟看到,小跑着,拐进一片青翠的竹林,竹林掩映下一栋新建不久的瓦房,晒谷坪上还凌乱地堆积着一些砖瓦石灰和非常陈旧的老木板屋板材。
一个又矮又胖黑脸小男孩,傻乎乎地拿着根木棍子咬在嘴里,向梅子伸出手,吐词不清地叫着姐姐姐姐,一脸都是污渍,衣服上沾满泥泞,鼻孔溜出两条浓黄鼻涕!
梅子跑过去,从他嘴里抢过棍子,扔出老远,又抓起他的手,扇打两下,哽咽着骂道:“二子,二子,叫你不听话,叫你不乖,刚换的干净衣服又弄脏,不讲卫生,不讲卫生!”
二子呜哇大哭起来,就势一倒,在地上一通乱滚,哇哇喊着:“姆妈姆妈。”
梅子僵硬地扭过身子,定定地看看洪烟,眼泪儿扑簌扑簌地往下掉,花容带雨,别是一番凄美,忽然地捂住嘴呜呜哭泣着,转身奔进屋里。
洪烟满耳都是这对姐弟的哭声,他的心里怪味极了。
迟疑了一会走到二子跟前,蹲下来,摸摸身上,想摸出个什么新鲜玩意给二子当玩具,可除了烟打火机还有钱包钥匙外,找不出半点可以当小孩子玩具的物事,有些后悔没在云台市买些小把戏东西带身上,想了想,从钱包里拿出几十块零钱,递给二子,说:“别哭了,哥哥给你钱,你去商店买糖吃好不好?”
二子伸出脏兮兮的手,一把将钱抢在手里,攥得紧紧地,啊啊叫唤着:“钱,钱,钱买糖,钱买糖!”
“对咯,二子真聪明,钱可以去买糖,二子是个勇敢的孩子,不哭,乖,不哭。”
二子傻呵呵地笑了,脸上全是泪水儿鼻涕儿:“二子乖,不哭,不哭。”爬起来,蹒跚着,一歪一歪向外走去。
梅子却冲出来,叫道:“二子!把钱拿过来,别人的钱不能要!”
说着就跑过去把钱夺下来,二子不管三五六,麻利地向地上一倒,翻滚大哭,哭两声后觉得还不够厉害,爬起来,瞄准晒谷坪上那块泥水最多的地段,扭身一翻,滚了两滚,然后撕心裂肺嚎叫起来。
梅子手里抓着那些钱,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去把二子抓起来,却又感到全身无力,那张无比美丽的脸上呈现出无奈而又悲哀的表情,颤抖着走到洪烟面前,颤抖着把钱递过去,颤抖着说:“看,看到了吗?我爹为什么要三十万?为什么要三十万?”
忽地极度悲愤又极度凄凉地嘶声叫喊着,“要卖女儿!要卖女儿!不准我读高中考大学,不准我去打工,要卖了我来保住弟弟一辈子给他传宗接代!你想要我吗?拿三十万来买走我好了!”
把钱扔在洪烟身上,冲进屋里,冲进里屋,呜呜呜呜,放声大哭起来。
洪烟心里无名地酸苦着,捡起地上的钱,过去把还在泥水坑里耍赖皮的二子提溜起来,把钱塞在他手里,同时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喝一句“不乖就不给你钱!”,然后从屋檐下的竹竿上拿了一块毛巾,从水缸里弄点水把毛巾沾湿,给二子擦了一把脸。
这小子等毛巾擦在脸上,洪烟把二子身上的外衣扒下来,又从竹竿上拿了一套看起来是二子的衣服,给他换上,才道:“去,去买糖去吧!”
二子对他傻笑着,居然竖起大拇指使劲儿向他摇晃几下,才一歪一歪地走向商店。洪烟听到身后一响,回头一看,一条身影飞快地藏在窗户后。洪烟拿条凳子放在晒谷坪坐下,默默地抽起烟来。
九月底还是暑气未消的季节,日头穿过稀薄的云层照射下来,有些炎热,山间的风吹动屋前屋后翠林的竹林,竹叶儿发出唏哩哗啦的响声。洪烟心中一动,扭头冲屋里喊道:“梅子,有纸笔吗?借我用下。”
不一会儿,梅子红着眼低着头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支笔一叠印着县明水镇人民的信纸,转身就要走,却被洪烟叫住:“梅子,你别走,稍等会,我写一首诗给你。”
梅子的脸顿时红了,她以为洪烟要给她写什么情诗来示爱,这情书情诗她接得太多了,到现在还有不少初中男同学时不时地给她写上两封,就连那个镇政府刚调来的也在凑热闹,前天还托人送来一封八页纸的信,信里的话看得牙都酸了。
刚才洪烟给她弟弟穿衣服洗脸的场景她都看在眼里,心底里不由得对又高大又帅气的洪烟生出更奇怪的好感了。一想到写诗,想到自己对他的好感,心里又慌张又喜欢,在想,他写的东西我到底该不该接呢?想起刚才自己气愤地说要他拿三十万买走自己好了,不由地羞得无地自容了,背转身子,自个儿费着思量。
洪烟三两下写好,递给她,笑着说:“闲着没事,闷得慌,想起苏东坡的一首诗,说的是他和同伴们去外游玩,路途中遇到大雨,同伴们狼狈不堪大呼倒霉,可他呢浑然不觉,反而笑对天地间不测的风雨。我把他写的这首诗记下来,你要是不嫌弃我字丑,不妨多看几遍。”
梅子闻声才知道原来洪烟不是写情诗,有些失落地接过来一看,字体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简直比书店里卖的钢笔字贴还要好看:
《定风波》苏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后面还有一句话却是:洪烟誊录赠小仙女梅子,愿梅子遇祸不惊临危不乱从容气度笑对人生。
梅子细细品味着,慢慢咀嚼着,一时间竟然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