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章 宁

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粗绸男子呆坐在那里,脸面发青,微微出汗,似乎连气都不敢出了。边上一个犬裘白鞮的微胖女人施步而来,怒目道:“你怎生这不小心?这只酒杯要两钱银子,可是要算你帐上的。”

粗绸男子诚惶站立起来,连连作揖道:“是是是。”

突听一人道:“娘的少来这里装,背叛了十雪公子的下场就是死路一条!”声音煞是娇滴而怨毒!只见六人行中那窈窕男子轻抚了一下衣颔,声音赫然是他发出来的!

听他又道:“小雀儿,去把他给废了。”

虬髯大汉后面一个少年飞身而出,持把雁铃刀直指那粗绸男子的眉心。他使的是武当的眉心刃,速度虽然不快,却也绝不会慢。

待刀刺到那粗绸男子的眉前时,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因为他胸口上突然多了一只手!

这只手又迅速抽出,少年的胸口已多了一个血窟窿!于是他倒下,眼睛却又突然胀大起来,胀到半个鸡蛋般大小时,人已毫无动弹了。

他死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快!

那粗绸男子紧握着血红的左手,面无表情,但眼神却凛冽已极。

堂中已有人开始呕吐,甚至趴在地上恨不得把刚才吃下的东西一股脑儿全给吐出来。那六人行已变成五人立了,两个弱冠少年脸色正泛白,手脚在发抖,另三人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窈窕男子轻笑道:“坎六君的血抓手倒没给落下,几年不见,实在又长进了不少啊。”

那水缸女人冷笑道:“可惜我震四娘照样要把他砍成六块。”这声音乒乓作响得很有节奏,就像七八只水桶在深井中打水一样。

窈窕男子翻眉看向前面,道:“乾一翁?”

那虬髯大汉叹了口气,道:“听离三郎的高见吧。”想必这虬髯大汉就是乾一翁,而离三郎也自然就是那窈窕男子。

只听离三郎道:“公子有命。”

“命”字出口,乾一翁已掠起,他手无兵刃,就用双拳击了出去。这匹练般的拳法无论从速度还是力度都远远超过了方才小雀儿的眉心刃。

但很奇怪的是,乾一翁的方向感似乎差劲得很,竟全无半点准确度。坎六君只好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人飞向根本沾不到他边的角落里去。

付楚一直就坐在那里没有动,他不想走,也不想动,因为他就想看看事情会有什么结果,因为他早就认识坎六君。坎六君就是常三,那个长年在街头卖菜的常三,付楚昨夜在十雪坊还看到了他。

付楚自邺下到京城已有七日,在这七天里他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常三。但现在常三怎么会变成了坎六君?他和十雪有什么关系?如果十雪在追杀他,他又怎敢再到十雪坊去,怎敢明目张胆地在街头卖菜?

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常三怎么会“血抓手”这种阴残的武功?他和滇北“灭尸太婆”有什么关系?

尽管他一时还想不明白,脑子还比较乱,却不能不动了,因为乾一翁的拳头快要撞扁他的鼻子了!

付楚按桌急退,但后面只有墙壁了。同时,乾一翁一个“金鲤倒穿波”,四粒铁珠自袖中从上下左右四个方位射向付楚,立即封锁了付楚侧旁的所有退路。

乾一翁的拳头依然迅速袭来,竟和铁珠保持着同样的速度。付楚退到墙壁上,但无论从哪个角度闪避都必将被击中!

不能闪避,只有进攻!付楚曲肘出剑,花落直迎乾一翁额心。

越女剑短,善于近身搏斗,花落亦如此,而付楚出剑的速度之快,令乾一翁骤然变色!

就在乾一翁的额头要被刺个窟窿时,他突一收势,竟翻折腰股而退,从腰间摔去一个白色罗织袋,被花落剑刺个正着。

罗织顿散,散落漫空白色粉雾,花落脱手,付楚“仙人换影”侧身避开。

落至前柜,付楚只看见白色粉雾被不知自何处来的风吹得漫空飞舞,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片刻之后,视野渐渐明朗起来,门外的阳光照在朱赤门柱上,映得世界都鲜红了。门柱上插着一把短剑,短剑上挂着一只血红的左手,手中抓着一块惨白的凌罗,凌罗上有血染字:欲救坎六君,二十五日后,邺城焦麓寺。

十月十日,杭州府吴山脚下,何府。

车驾着八匹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何琴和她的两个贴身丫鬟何小双和何小雨拉着金绥上了车。

车厢不小,长十二尺宽一丈,四围施着淡紫刺凤帷幔,下铺绛紫百蝶穿花镶茵。有一张香木案几,一张铺裘软榻,一排精巧陶埙。有茶酒,有糕点,有妆粉。漫溢着一股淡淡的女儿香。

四盏厢灯燃点着挂在四个角落里,照在何琴因兴奋而发红的脸上。她坐在软榻上,掀开窗帘向站在门口的母亲道别,心里载着满是欢喜的激动。

待车马行得远了,舆中才响起她们迫不及待的嬉笑声。小双捧着一个小巧青色陶埙,左击右拍,弄出阵阵怪闷的声音。她娇着气道:“小姐,夫人为何搬来这些不知名的罐罐,可占了不少地方?”

何琴道:“以前在姑姑家曾看过一些人吹奏这东西,大概是闭口吹奏一类的乐器吧。”

小雨道:“怎会有这么个形状的乐器,此般娇小,可不好使。”

突听舆外一人道:“那是送给姑姑家的,小姐们可得小心些,万一个大意弄坏了,姑姑可会不高兴的。”

何琴道:“知道了,铁大哥。”

寒冬的风雨自北席卷了大半个华夏,也碾湿了杭州城的城垣楼舍,黯淡了人们因长日辛勤而疲惫的内心。但在这些天却渐渐地光明起来了,冉冉升起的太阳散了满大地的光芒,似乎又唤起了大地的生机和活力,也唤起了闺中女儿们躁动的心。

姑姑要过四十生辰,想叫何琴过去陪他些日子,正趁了何琴蠢蠢欲动的心思,便软磨硬泡要她母亲让了她去。

八骏之乘,驰骛二日不休。次夜,抵金陵。

应天府的繁华古已有之,便是更阑人亦不静。但在子夜时分而不静的人往往都在胭脂成河的红楼梦中。

何琴一行当然不能住在红楼,所以铁大山来到斜坊云客栈。斜坊云客栈当然早已关门打烊,所以铁大山只好用脚把门给踹开。客栈掌柜当然会很不高兴,所以铁大山扔了一垫斤两很重的银踝子在桌上。掌柜的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也看在铁大山那把配刀的面子上,只好挤出一堆笑容。

铁大山始终没说一句话。

何琴自然很不喜欢这种野蛮,但在这立冬寒夜,躲在车厢里睡觉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她思忖着明日多付些食宿钱罢。

客栈的伙计送来了饭菜,是刚烧好的。铁大山竟然知道她们的口味,弄的全是她们平时最喜爱吃的闽生果、桂花肉、绣球干贝和翡翠烧梅,赫然还有一壶莞地产的葡萄酒!

女人大概总是比较容易满足,酒足饭饱之后,不禁觉得铁大山对她们着实不错。

白日在车厢内坐了五六个时辰的光景,嬉笑游览,这时何琴却无心入眠。他推开西窗,让灌了些风进来,又搬来把长凳,伏窗而坐,面迎冷风,举目四望。

小双、小雨饭后便回房去了,她俩住一个房间,这当口应该睡着了吧。铁大山赶了一天的车,也早就酣睡了。长夜漫漫,何琴一人无心睡眠,俯视后院残花败柳,仰望皓空勾月疏星,心中顿生空寂之感。

她年芳二九,正值青春焕发之际,长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桃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若秋波。肌肤莹润如玉,身形修长曲美。

这个年龄的女孩岂能心静如水而无旁骛?

她想念付楚。月前,付楚离开杭州去往千越庄,自他上月十日离杭,至今已有一个多月了。

窗前不远处有一棵被杂草簇拥着的柳树,很矮,矮得几乎和站在他边上的人一样高。

小双!柳树旁站着的那个人,赫然竟是小双!

何琴黛眉惊蹙,窗外本无人,但小双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何琴轻唤道:“小双,这三更半夜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小双的身子似乎欠了欠,但还是没走一步,也没应答。“吱哐”地一声,门突地被打开了,何琴惊颤回头,才看见原来是小雨。

何琴攒额道:“怎么回事,你们?哼!好生要把我吓死不成!”

小雨仿佛吃了一惊,道:“小姐可曾见到小双?”

何琴愕道:“你们不是故意合着来戏吓我的么?”

小雨道:“怎会?我正睡着,忽然感觉小双好象不在了,就急着起身来小姐这里看看。”

何琴怔了怔,唤小雨来到窗前,手指着窗外那棵柳树,道:“你瞧那边。”

小雨茫然道:“有什么?”

何琴看着自己指的方向,一阵恐惧立即袭遍全身!

窗外除了一地杂草,一棵败柳,哪还有半条人影!

何琴惶道:“你去房间里看看。”又拉着小雨衣襟,道:“我们一起过去。”

两人蹑足来到隔壁客房。房门是开启的,屋里很阴暗,月光依稀从窗口漏了些进来,窗口边的帷帘被冷风吹着飘曳起来。东南角的大床上铺着锦绮棉被,在月色的斑驳闪烁下,显得极其的惨白。棉被上躺着一个人,和着一身苍白的罗亵,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说不出的诡异和诱惑。

小雨突然轻轻地吃笑起来,道:“小姐难道忘了吗,小双可是有夜游的毛病啊?”

何琴愣了一愣,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换了陌生的地方,倒把她这该死的毛病给忘记了,我还当是鬼附身了呢。你紧些给她盖好被子,小心又受冻了。”

小雨道:“知道了,小姐也回去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何琴阖起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又想起付楚,但经那一惊吓,终究还是没了心情,便沉沉地睡下去了。

她头脑有些昏沉,想去拨个冷水清醒一下神经,便沿着山路来到了半山腰。行至一排高大的雪杉树前,天空突然下起了雪,慢慢地竟覆盖了整座大山。积雪越来越多,越来越厚,把雪杉树的枝叶都压到地上了,何琴开始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眼看着白皑皑的一大片雪就要从树枝上摔落下来,她拔腿就要跑,但脚却已经深深地陷进了雪地里。好不容易才将脚拔了出来,可是靴子又掉了,不管那么多了,她就这样赤着脚在雪地里狂奔着。往哪里跑呀?四周都是白雪,到处都是雪杉树,四周都是落雪,到处都开始模糊起来了。

何琴终于又站了起来,花乱的眼神里突然现出一个熟悉的影子,但又什么都看不清,只模糊地看到那个影子在向她招手,往北方徐徐飘去。她什么都不顾了,跺着双脚拉起群摆就追了过去。跑着跑着,地上的雪忽地开始融化了,雪杉树也渐渐地不再看见了,到了后来,竟到了一个鸟语花香的桃花林里。前方的那个人影依然在指引着她的方向,只是印象却越来越模糊了。

她终于没有再见到那个人了,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阵莫名的恐慌,四周都是桃花丛,到处都是不知名的鸟雀,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树干,到处都开始越发地清晰起来了。然后何琴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便顺着跑了出去。奔啊,跑啊,终于到了一个庞大的湖泊边。然而,这湖泊上面布满了阵阵雾气,赫然是个极大的温水湖。她依稀地看到湖中有一个人,待雾气再散了些,走近仔细一看,竟然是杭州欧阳家的三公子欧阳流图!

欧阳流图似乎也看到了她,正朝她游了过来。何琴心里又开始发揪,但脚步却怎么都移动不了,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欧阳流图渐渐地逼近了来,然后看着他上了岸,走到她身边。

他居然是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的!何琴的脸迅速涨得通红,全身都在发热。欧阳流图就这样裸着身子看着她,突然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拽住了声音——连同他的呼吸声一同拽住——他大笑着的口中冒出一把剑,竟是从后脑勺直穿进去的!

何琴再也忍受不住,便直接地一翻身,从床上滚落了下来。

窗外的天色已大亮。

何琴强撑着柔靡的双眼,把被子拾起来扔在床上,折叠好后,又晕沉着伏在床上躺下了。朦胧中被谁摇了一下,便听到小雨的唤声:“小姐可真贪睡啊,快些起来,这么个睡法可会得病的。”

小雨端来了水,服侍着何琴洗漱完后,便一同下了楼去。客栈的饔飧大堂里已坐满了大半,其中大半人是饔后在饮茶酒的。

只有五个人还在用餐。

确切地说,他们面前完好地摆放着饭菜,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

当中四人坐在东南角落的桌子边,南坐那人头戴描金凤冠,齐眉勒着双凤戏水金抹额,穿一件湛红细绸衫袍,外罩绛紫软纨绣竹长裼,却是个女扮的男人。西坐与东坐是两个着纻丝衫袍的弱冠少年。北坐那人的脊背似乎已有些佝偻,穿的是一袭破旧但很干净、干净得近乎惨白的练裳,他的发丝亦已泛白,却很有条理地垂溢于肩。他们的面前都摆放着一碟番茄腰柳、一盘什锦烩饭,正中是一大瓦西湖牛肉羹、两卣酒——上好的碧香。

另一人坐在西南角落一张桌子边,一个人一张桌,桌上有盘鸡,一壶酒。一盘整只的香芋烧竹鸡,一壶陈年苏州陈三白。他的头发呈一个很不规则的形状以苍头而髻,横插着一根纯银发簪,身着一件纯白羔裘,而下身穿的却是一条大红缣裙。他没有穿鞋子。

何琴和小雨站在大堂正中,很好奇地看着他们。这里的一切对她们来说,都很新奇。

堂中大半人都在看着何琴,这个女人对他们来说,很能满足猎艳心理。

何琴道:“小雨,小双昨晚睡得好吗?”

小雨笑道:“说了几句梦话就睡死了去,这会儿打点早餐去了,铁大侠说时候已不早,就带着路上吃罢。”

何琴道:“铁大侠去哪了?”

小雨道:“准备车马去了。”

这时,小双自后门走出来,端着一个木盘。盘中陈放着三个小碗,全盛的是子鱼勒丸子汤。

小双笑道:“小姐今天气色不错,吃上一碗子鱼汤,我们就要出程,还有些点心已放在车厢上了。”

何琴道:“这里的每张桌子好象都有了人,我们坐哪里才好”

厅中有几张桌子边的弱冠公子们顿时打起了精神,纷纷开让位子。

小双和小雨忍不住都低低吃笑起来。

何琴深呼吸了一口气,道:“去靠窗的位子。”

她们来到西南角落的桌子边,依次坐了下来。何琴坐在那白裘男子的对面。

何琴笑道:“打搅。”

白裘男子道:“请便。”

她们坐在那里,埋头吃起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