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人生不由已

陈长工在刘大师坐着小车还带着一个女人来看他的这晚,激动和惶恐不安使他又是不能入睡,他想:是不是这里真有妖气,让本来一个来自于遥远他乡的穷小子,身居深山还能迎来大师的光顾,又是介绍对象,又是给领导推荐,还说前途无量,能提干,做人上人。这不都是像梦一样吗?

陈长工已经成人,赶上应征入伍季节,他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参加了部队的体检。他的爹娘怎么也不会想到:杀了一头猪把儿子送进了部队,却做起了个猪倌。

陈长工十九岁的秋天,他爹娘,求人给儿子算了一卦,看看儿子能不能当上兵。陈长工的爹,在那个秋天过六十岁的大寿。他六个儿子,最小的十七了,但只有一个儿媳妇。看起来一大家子人也很热闹,可老两口总是高兴不起来。生日这天,陈长工的爹多喝了几杯酒,竟老泪纵横,让老伴心酸得背着孩子们不停地抹泪。生日过去了多少天,老两口的心情也没调整过来,总觉得象是失去了什么,这一辈子下来,也没遇到几件开心的事,又到了政府招兵的季节,老两口就想破费点钱财,把五儿子送出去,找个吃饭的地方,也算少了一件心事。

这晚,陈长工的娘用手巾兜了十几个鸡蛋,陈长工的爹紧抓着一盒纸烟,紧跟着老伴,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了一个会算八字的人家。

算卦人在煤油灯下,一番掐指,说:“孩子今年能当上,但得破点财。”这里每年都有招兵的,上面的几个儿子都应试过,都没走了。新社会当兵不像旧社会有抓壮丁这一说,不去也得去。新社会农村孩子当兵是跳出农村的一个门路,有可能提了干,留在了部队。多年以后转业也就能进入政府机关、事业单位或工厂矿山,转变了户口,成了城里人。

算卦人就给他们分析了一下当年当兵的形势:谁谁谁家的儿子准备去当兵,谁谁家有什么后门,谁家有靠山,无门无路就只有破费点钱财,试一试了。

陈家杀了一头猪,给乡干部大队干部送了一遍,送给乡武装部部长最多。

陈长工在新兵连里,没少受罪,每天晚上看到别人给家写信,他也写。本来小学没毕业,认字不多,也不能把心里的委屈表达出来。他总是在泪水打湿的信纸上写着:吃的好,穿的好,还有猪肉吃。每当爹妈看到儿子说在部队天天吃猪肉就心里美滋滋的,老二口每晚吹了灯还讨论:一头猪没白送,儿子在部队吃一年也就吃回来了。

陈长工体力很不错,就是对器械不行,气得教员让他吊在单杠上,让一个战士拉着他的腿,每次都吊一小时。他敢放手,就得大头朝下摔下来。他对枪也没感觉,能五枪全打飞,靶子完好无损。教枪的教官真对他没客气,一阵无章法地乱打,把陈长工打得头晕脑胀,泪水涟涟。教官说:“就你这样,只能去喂猪。”果不然,陈长工下了部队就分去先是当个炊事员,等猪圈小猪弄齐备就去喂猪了。有时候领导比专业的算卦人算得还准,这个还真不能不服气。

新兵连培训结束的时候,一个部队领导来电话要个喂猪的兵,陈长工作为第一人选,也是唯一人选,推荐了上去。陈长工在教官放下电话时,颤巍巍地敲开了门,送来一壶五斤装的香油。香油三个月来一直放在包里,没拿出来,但还是让班长闻到了。陈长工死活都不知道班长为什么在连队里一有重活,出工的都是他。有一次班长看着一脸汗一身灰的陈长工,心里酸了起来,他拍着李长工的后背说:“在部队就要能吃苦才能有出息。”陈长工对这句话记忆深刻。教官看着李长工把香油放在桌子上,不说话。陈长工的话带有口音,声音又低,但连长还是听清楚了,意思是这油是母亲偷偷摸摸种的芝麻,榨出来的。那年月,还不允许种经济作物。

陈长工出生时,是他爹接生的。李长生上面四个哥哥。快要生他大哥的那晚,他爹用架子车拉着他娘往十里外的医院赶。走到半路,他娘叫喊得特别惨烈,他爹停下来,他娘说出来了。他爹一看,孩子已经露出了半个脑袋。他爹读过几天书,又听有人说起过女人生孩子的事,有过思想上的准备。那个年代的农村的孩子出生都是接生婆接生。接生婆也没经过正规培训,都是在实战中摸索出的经验。陈长工的大哥成了他爹第一个实践品,还算成功,没出什么毛病。

陈长工的爹硬是学着把孩子接生了出来,不会也没办法,前不着村后不见店,路上也没个人影。孩子接下来后,他爹想就没必要去医院,但他还不会剪脐带,再说也没有工具。他就让他娘抱着孩子,拉着车向家里赶。到家叫来几个妇女,这个一句那个一句,争论着把脐带剪断了。

陈长工的娘用布把头一包,坐在床上不下地,吃几十个鸡蛋,算是把月子过了。

接着陈长工的二哥三哥四哥一个一个被他爹接到了人间。陈长工的爹也以会接生,远近有了名,但毕竟是个男的,农村人还无法接受用男的接生,所有接生也就没成为他的第二职业。但也有来不及的没办法的,什么男的女的,活命要紧啊,就找他接生过几次。

陈长工的爹接生下来的婴儿没一个死的,而村子里每年都会被接生婆弄死几个,还有大人也陪上了性命。有人说陈长工的爹带福气,有佛缘。陈长工的娘最了解,只是不想说明,有时说漏了嘴:“男的有力,接生时出不来,也会跟着着急,一股火上来,全身是力气,一咬牙,一跺脚,一压肚子,猛一拉头也就出来了。”

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苦难史。

陈长工想来人间那天,他娘痛了一天,到晚上还不见动静,不像他几个哥出生的那么快,豆大的汗珠在额头闪光。她回想起和他爹的相识,回想起生大儿子的情景。她还记得昨天还在地里干活,看到麦田里钻出一个蛇头,吓得向后退了,却坐在了地上。当蛇头动弹时,才发现是个壁虎,壁虎过去,后面跟了一群赖蛤蟆,十多个的样子。她没出嫁时娘找人算过,说嫁到陈家,孩子多,能活到八十,但只有一儿子在跟前尽孝。她记得知道带上陈长工后,就一天一天地算着日子。她已经有了四个儿子,怀上后就盼着是个女儿。她时常想再生个女儿,再也不让他爹上身了,又一想,女人不是生子的吗。七个多月的时候,肚子还不怎么明显。她以为是个女孩,不然也不会这么小。

孩子小,盼着长大,大儿子都上小学了,整天也不好好学习,带着几个弟弟打鱼摸虾。从小看大,以后也只能是在农村窝着,也没个出息的样。

孩子一大,娘就发愁,一个孩子三间房子,这不得一大片吗?真要娶媳妇时,一个媳妇要三间大瓦房,先不讲肚子里的,就是眼跟前的四个儿子住一片也成了一个小村了。唉,上哪儿有这么些钱呢,不吃不喝也办不到啊。现在就两间房子,小儿子眼自己睡,三个大的,都让他爹在院子里搭个茅草屋,孩子就在草上睡,也不知道这些孩子长大能不能有个出息的。陈长工的爹有时候会破罐子破摔,说:“唉,愁什么愁啊,有吃就吃没吃就不吃,愁什么呢,孩子有孩子的命,养活了,是咱家的,饿死了就不是咱家的。生他一个连,我就不信了,还生不出一个县长哉。”

陈长工的娘在生下陈长工后,有两年没怀孕了。陈长工的爹心情一好点,晚上就缠着长工娘。陈长工娘就推,说:“你要真来,我就喊了。”陈长工的爹无奈,只好让步。陈长工的娘说:“你看这五个孩子,怎么过啊?”陈长工的爹说:“毛主席说了只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够创造哉。”

在几个孩子中,他们的爹娘是把陈长工作为重点养育的。

陈长工的娘在阵痛中支撑了一天,快到半夜时,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也是她昨天在地里看到的,情节有些变动。她梦到她在麦地里,看到一条蛇,蛇的后面跟了一群蛤蟆。吓醒后,啊了一声,这突然地一用力,李长生出来了。他爹边接生边跟他娘说话,因为以住的经验这样可以分散精力减少疼痛。长工娘说:“他爹,我刚才梦到了一条蛇,后面还跟了一群蛤蟆。”陈长工的爹说:“噫,好事哉,咱家要出大人物了。蛇是小龙,咱家要出个部长省长,说不定还能是总理哉。大人物后面怎么没有跟班的呢,也可能是军队的大人物,指挥千军万马哉。”

陈长工的娘说:“你陈家祖坟还有这福气?”陈长工的爹说:“你说啥子哉,陈家祖上可出过大人物哉。”

陈长工落地好长时间也没个声音,怎么拍屁股还是干瘪着嘴,好象连出气都不会出。陈长工的爹急得出了一头汗,像是孩子是他生的。陈长工的爹像是自语说:“孩子啊,是不是出生在俺家委屈你了,你是个大人物,但哪个大人物不是生在寒门哉。孩儿他娘,咱以后可别让孩子委屈了哉。”

生了大半辈子孩子的老两口子为一个真实而又幻觉的梦,高兴了几天,接着就被陈长工嗷嗷乱叫,冲散得无影无踪,阴云又笼罩着这个家。毕竟又多了一张口,还是男孩子,虽然说孩子以后会当省长部长什么的,但那是几十年以后的事啊。现实问题他可要吃饭穿衣,养一个儿子要几头牛,多个儿子夜夜愁啊。儿子一大光娶媳妇也是个大问题啊,大儿子都懂人事了,还没个提亲说媒的。

苦也好,愁也罢,日子总得过下去。一辈子就那么长,在愁苦中成长,在无奈中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