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字路口莫彷徨

转眼到了冬季,纷纷扬扬一场大雪掩盖了尘土和长久弥漫在阮铁英和二丫心头的心事,靠山屯尤其显得宁静。

马镇长在这场大雪里,走马到县林业局上任了。司马仁治也离开了靠山屯回镇里出任镇党委书记兼镇长。司马镇长上任不久,就暂停了孙官靠山屯村支书的职务,由杨水花暂时接任,等待年底村民选举。

阮铁英和二丫也在大雪里,得到了自由。两人常常会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但还是有不尽的忧伤和悲愤写在脸上。未来的路怎么走,她俩一时还想不明白。

一天,释基的母亲从县城回靠山屯办事,到二丫家坐了一会儿。她告诉二丫,释基在去南方亲戚家读书了。这让二丫在后来的日子总想起那个一讲话就热血沸腾的毛头小伙子,惦记着以后能见到他。

释基离开公共安局后,回到家被父亲暴打了一顿。过了没几天,他就离开水湾县城,去了南方。这一走,他十多年后才再踏进水湾县。他回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夜里,就是在这个夜里曲柳镇木材加工场火光冲天,照亮了大半个水湾县城。他乘着这火光当夜就离开了水湾县,直到三年后,再回水湾县才真切感受到,这个曾经让他热血沸腾又心灰意冷的水湾县城的美丽。这个时候,二丫已经是水湾县的副书记。

释基在母亲护送下,到了火车站。父亲没来,一是因为店里离不开人,再者也不想带着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在车站丢人显眼,但在释基走出家门时,他的父亲背过头去流下了眼泪。

母亲流着泪给释基说:”孩子,到了亲戚家可得好好读书,别惹事,千万不要让妈妈担心你啊!你一路上要小心,路这么远,妈妈怎么也放心不下啊!“释基像是没听到母亲在说什么,咕嘟了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母亲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觉得这孩子的精神是出了点问题,泪水突然扑簌簌而下。释基看着母亲流泪的样子,心里也一阵酸楚,仰面不让泪流下来。他甩了一下头说:”别哭了,这么多人也不怕人笑话!“

释基从公安局回家后,再也没去学校。学校的留下的事务是母亲去处理的。释基让母亲带十几个笔记本送给同学。扉页上他都写上几句诗,大都抄写现成的,比如: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等等。同学们也让他母亲转告他,不能送他远行了,学校已经控制他们出校门。

释基在南方参加的高考,考取一所京城的大学的中文系。这在他原来的水湾县学校算是考取学校最好的。他父母想让他回水湾县看看,也探望一下亲戚朋友。释基强烈地表示不想再回水湾,等大学毕业有了成就再回来。父母本打算办几桌酒席,再送释基去大学的愿望落空了。但他们只好到了南方亲戚家,一来表示感谢,再者把释基送进了大学的门。回到水湾后,他们还是摆了几桌,请来亲戚朋友还有几个释基以前要好的同学,也有同学听说不请自来的。释基父母还专门请了释基当年的班主任,主要不是感谢,而是让他回到学校做宣传。释基的父亲喝了几杯酒后,拿出了他事先让释基写好一首感谢亲朋好友的诗,读得有模有样。他虽然是小学文化,但在儿子的这首诗上没少下功夫。

释基的父亲读完,开始批评时政,说:“当年校长个驴操的,把我儿子开除是他瞎了狗眼。我一向以为我儿子是优秀的,是有思想的,是敢于挑战权贵的,是我优秀的儿子!……”看来时政批评决不是评论家的专利。

释基的母亲在一傍给释基的父亲使眼色,他正讲得高兴,全然不顾。释基的母亲终于忍不住过来,把他摁坐下,说:“你们看看他,喝点酒嘴就没个把门的,胡说八道了。大家吃好喝好,别光听他瞎说胡编。”

有雪的日子,时光总是很慢,一个黄昏就像是半辈子。阮铁英和二丫坐在窗前凝望着远方,天的尽头被白雪封盖的连绵不绝的群山隔断,灰蒙蒙天空压在山顶上,像是嵌了进去。

阮铁英说:“我要到南方去!”

二丫说:“很远的南方吗?”

“说是南方就是很远了,怎么着说也得靠近海边吧。”

二丫在思考。天暗了,天空和群山混沌成一片。

阮铁英说:“你跟我去吗?”

二丫说:“离家太远了,也照看不了家啊。”

不管你去不去,我一定得去了。一天天,爸妈看着我难过,我看着他们也难受。他们经常背着我流眼泪,还不是为我操心的。阮铁英的眼神里透出一股悲凉,二丫的心头也咝咝冒着凉气。

“看着都要过年了,年后再说这事呢?”

阮铁英皱起了眉头,散漫的目光凝聚起来,像是自语:“一定要走了,一定要走了……”

二丫有点怕了,她陪着阮铁英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有的时候,阮铁英木然地会盯着窗外看到夜幕降临,二丫就陪她睡。二丫会在半夜醒来,看到阮铁英坐着。二丫半眯着眼装作还在梦里,不敢惊动她,怕阮铁英会捶打着她,哭起来。二丫总是没个完事的梦,不知道哪里才是梦想尽头。

阮铁英还真没给她提起过要去南方,突然一说起,二丫就知道是她早已考虑好的。

二丫说:“我也走,可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阮铁英说:“你去江源市里打工吧,也能经常回来看看。要是……要是……你还记得我哥,过节里就去给他烧张纸。爸妈是长辈人,想起来也不会去烧纸。谁知道哥那边是个什么样,万一真是也得用钱,不又是委层了他。”

二丫把头埋在阮铁英的怀里,哭了。

阮铁英拍拍二丫说:“不管到什么地步,都得坚强点,可能不经历这么多,我们也长不大。如果忘记我哥了,也就忘记了,也可能他那边什么都不缺,都为我们担心呢。我们就好好活着吧,一定要做出个样!好了不哭了,以后我们谁也不能再哭了,该哭的都哭完了。记住了!”

阮铁英的父亲去跟杨水花说:“阮铁英要去南方了,那里有个亲戚让她去。”

阮铁英给父母说要去南方的时候,是她在半夜里抱着被子过来躺在母亲身边。父亲当然也醒了,只是没说话,在听着阮铁英的动静。阮铁英对母亲说:“妈,我在镇上工厂的时候,认识的两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在工厂干了不长时间就去南方了。去后不久,打电话给工厂找我,告诉我那里的工作很好找,钱还多,问我去不去。我给她们说以后再去,后来还打过几次电话,也写过信寄过照片,我看真的很好的。那边的工厂都是现代化的,要求很严格,说几点下班就几点,一分钟都不多。领导管事的都是大学毕业的,我都看到照片了,一个个都可好了……”

阮铁英几个月来也没跟父母说这么多话,母亲在等着阮铁英把话说完,父亲咳嗽一声插话说:“还能联系到她们吗?”阮铁英像是真是看到南方了,很有自信地说:“咋联系不到呢。人家那工厂一进厂都签合同,一签好几年,不是想走走,想来来的。”父亲哦哦几声,母亲却很安静。

阮铁英根本没有朋友在南方工作,她是根据听到的南方,编出来讲给父母听的。她感觉做父母的工作很顺利,他们几乎同意了她的想法,放她走了。阮铁英怕父母思想不坚定,又说:“二丫也和我一起走的。”父亲说:“那好那好,有个照应。”母亲翻了一下身说:“好吧好吧。”

杨水花说:“那也好,孩子大了,总得出去闯闯。南方可不错啊,那地方比咱这先进多了,跟人家比咱这得落后好几年。我在电视上看过,前几天镇上来一个南方人,来考察办厂。司马镇长让各村的干部都到镇里去听人家讲讲南方的企业,南方人还带个录像带,在镇里电视上放的。那城市可带劲了,那工厂要多先进有多先进,工人上班都穿一样衣服,跟部队一样。阮铁英啥时间走啊?”

阮铁英的父亲说:“就这几天,就这几天。”

杨水花说:“好好,我抽空就去你家,跟阮铁英聊聊,在南方有出息了,别把我忘记了。”

阮铁英的父亲说:“哪能呢,哪能呢!”

杨水花说:“以后咱村也得学南方,也得办厂,我现在在考虑呢!到时候有好事我先给你找个活,放心吧!对了,过段时间,镇领导忙完了,就来咱村指导选举了。姓孙的别看在背后送人情,拉拢人,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心里有个数!”

“好好,你放心,咱这一片,没人听他的。”阮铁英的父亲看着老伴直点头,更是信心百倍地说,“他要是真选上了,我就给他拼了,再砸他一回。”

杨水花说:“先不要说出去,你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晚上,杨水花来到阮铁英家。阮铁英家已经聚了不少人,二丫和父母也在,像马上就送阮铁英和二丫远行一样。

杨水花得知她们明早就出发,在江源市上车去南方,马上说:“我马上去村部里打电话,找辆车,明早送一送。到镇里有一趟路过的客车到江源市里,赶早不赶晚,就别用牛车送了。”

清早,阮铁英和二丫告别了父母家人,坐上杨水花从镇上叫来的小车离开家乡。她们不知道未来的路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她们确定走出去就有希望。这希望掺杂着诸多的因素,左右她们人生的方向。

杨水花在曲柳镇街头凌厉的寒风中,把阮铁英和二丫送上开往江源市的客车。强拉硬塞给她们每人二百元钱,告诉她们不要挂念家,她会尽力帮忙的。客车开动了,阮铁英和二丫想再看一眼这个让她们伤心欲绝的地方,车窗上一层水汽结成的雪花拦住了她们的视线。

客车早已把曲柳树镇抛在后面,阮铁英和二丫也从过去的伤痛中苏醒过来。从此阮铁英和二丫只留在家乡人的记忆里,若干年后,有两个人物袁润和阮柔,在水湾县风光无限,但和人们记忆中的阮铁英和二丫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路上,阮铁英和二丫在商量着。最后达成一致,阮铁英去南方,二丫在江源市找工作,留在江源,离家近些,两家人都能照顾。她俩还约好,以后她们就是另外两个人——袁润和阮柔。

阮柔领着袁润走进江城市街道边的一间算命的屋子,却不知道要算什么,是前途吗?是命运吗?还是找一种和过去告别的理由?

坐在屋子正座上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样子十分卑微,也显得格外的陈旧,恰好与有些传统文化里的东西很相配。他在阮柔和袁润进屋的那一刻,就算出来她俩是来找工作的,埋起头翻阅起刚出版的线装书籍——周易,一副公务员般勤勤恳恳的样子。倒是让阮柔和袁润有些茫然,不知道怎么才能唤起沉浸在高深莫测的中国文化中的算命先生,让他对现实的关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