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假老虎

木材加工厂照旧机器轰鸣。飞扬的木屑,迷蒙着个人的眼睛,阻碍着他们的呼吸。只有树木刚进入切割机时,飞速旋转的锯齿溅起的湿漉漉的碎屑,像一轮有光晕的月亮,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气息,有大山里的味道。不过,这清香没有持久,很快就在干燥的空气里蒸发掉。整车整车的树木,堆积在工厂大院里,树皮还带着湿气,两头的切割面上沁出滴滴溜鼓树汁,等待着切割。切割出来了木板或木方,经烘干,打捆后,就要远渡重洋到日本韩国去。

刚来的日子,二丫总怕树木不够用,工厂停产,失去了工作。她第一次听到厂长指着树木堆给洋里洋气的客户介绍说——咱们这儿资源丰富得很,给你们供个三年五年是没问题的——心里像是委屈时得到了安慰。她又听过几遍后,就有些厌倦了,工作也失去了热情,变得像机器一样,机械地重复着昨天的动作。

新年前的几天,二丫他们放假了。一年来除掉父亲来看过她几次——也许还偷偷地看过她——母亲妹妹弟弟还没见过面。二丫买了些过年的用品还有要送父母妹妹弟弟的礼物,高高兴兴坐上铁柱花五十元租的车,荣归故里了。二丫的父母看着女儿打份得花枝招展,整个人都变了模样,高挑身材映着俊俏的脸庞,漂亮得像是换了个人儿似的,心里不住地高兴。想再仔细抚摸女儿,又感觉生疏,怕她不是自己的女儿,是城里来串门的姑娘。母亲高兴之余,为女儿为自己买这么好的衣服而心痛,像喝了香甜的粥一样,就是太热,烫伤了喉咙,也说不出什么。

木材加工厂原是镇政府所属的企业,两年前承包给了镇里有威望的王老虎。

王老虎是他妈在抗日战争时期生的,五短身材,如果裆部只用一条白布勒上,极像日本武士。他一脸横肉,灰暗中像是带着血丝,如没煮熟的猪头肉。但王老虎在民意中的印象不错,镇里除了小孩外,大多数人对他都表示尊敬和好感。

他每天口袋里都装三四盒香烟,见谁都发。谁家里有个红白事,他也都主动到场张罗。有困难的找到他,手头上有钱也决不让来人失面子,五十、一百,尽管拿去用。

王老虎的名字是他爹在他落地哇哇大哭时起的,后来一直没变过。他没上过学,从会走路就跟他爹进山,为生存和大山森林搏斗。王老虎的名字曾经响铛铛地红遍过十里八乡,是因为他徒手打死一只老虎。那时他二十五岁,还没有媳妇,浑身有的是劲。

那年秋天,快要下霜的时候——王老虎先前经常这样讲,后来出台了动物保护法他就很少说起了——俺和爹去山沟里下套逮野猪。下完,回来的路上,爹听到呼呼的风声,树丛哗啦哗啦地响,拉了我一把小声地说,老虎,老虎,快蹲下,别吭声。俺爹在山里混一辈子了,那是经验相当的多,俺学到死也学不全。俺和爹蹲下后,我小声问爹,咋了?爹说,有山老虎。俺爹怕俺反应不过来,把我和山里的老虎区分开了。

我头皮都麻了,把火筒子枪举起来,手抖擞着。俺爹立起耳朵听,我也立起耳朵听,只听到树梢上风吹树叶的声音,别的也没动静。我说,爹,是不是你听错了。爹说,没错,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见过两三次哩,就是这动静。山老虎不随便吃人,你不动,它不会咬你。估摸着有一袋烟的功夫,也没啥动静。我说,爹,咱走吧!爹又四处撒摩几眼,点了一下头。我刚站起身,就听呼地一声,山老虎立起来比我还高,扑了过来——虽然都叫老虎,见面可不客气——当时就给我摁倒了,我用火筒子枪挡着,没咬住我。我根本不知道我爹这个时候在哪儿,感觉像是我倒下时,把我爹也砸倒了。我翻过身,把山老虎压在身下了。离太近,火筒子也用不上,我就用双手抓着山老虎的两只耳朵,刚想起来得用手掐它的脖子,它竟然站了起来,把我也掀起来,又摔出去好远。山老虎扑过来,想把我摁在它身下,我双腿一蹬,蹬着山老虎的肚皮,山老虎飞过去好远,趴地上了。我不能给山老虎翻身的机会,马上扑过去,又把山老虎压身下了。这一回我就用双手掐住它的脖子,直到手没劲了才松开。山老虎还有气,我对着它的太阳穴,左右开弓二十多拳,山老虎的耳朵都冒出了血。

俺和俺爹把山老虎抬回了家,忙乎半夜把山老虎扒了皮,剔了肉,骨头架子放在大缸里泡了一缸酒。忙完,我和俺爹喝几杯烧酒压压惊。我问俺爹,你不是说人不动,山老虎就不咬吗?俺爹说,可能现在山里动物少了,没吃的,逼急眼了。第二天乡里乡亲都来俺家吃老虎肉,整整一大锅。后来县里住镇上的什么工作组知道了,来俺家表扬俺几句,把山老虎皮要走了。

王老虎本来就哥儿一个,他爹也是独苗单传,小门独户,一天忍气吞声的,在邻里间也不敢出大气。这一下子火了,谁都敬让三分。王老虎讲这段和武松差不多的故事时,一方面有夸耀自己的意思,还有震慑别人的作用,和公安炫耀武力有异曲同工之妙。

山老虎是怎么被打死的,只有王老虎和他爹知道。王老虎快五十岁的时候,他爹已风烛残年了。这晚,王老虎跟坐在炕上的他爹商量大事,想把女儿王银莲介绍给镇政府的马长山做媳妇。老头儿一万个不同意,还说了马长山一大堆坏话。说他为人不正,靠着打架斗殴挣几个钱,跑关系拉选票,当了个小官,不会有好下场。

王老虎急了,呵斥说:“英雄不问出身,怎么了?人家那是能耐。我还打死过山老虎呢,你打个我看看。”

王老虎他爹爬过来,抓着他的衣角撕扯着说:“你……你个兔崽子!那时候,不是我背后顶着山老虎头开了一枪,你早没命了,早把你咬死了……”王老虎转过来一只腿跪在炕上堵着老头的嘴说:“你老昏了吧,我可告诉你,现在有动物保护法,说出去得判你的刑。不信,你明天去镇政府说个试试,当时就得捆起来你,信不信?”多亏王老虎没再讲一遍打虎的过程,说完放开了手。老头喘了一口粗气,再有一句话的功夫,可能就憋死了。

历史是很难看清楚真面目的,别说大到国家了,就是小家庭也分不出眉目。当年的虎皮已经被什么工作小组的同志要走了,现在也难寻其踪。要是能找到,看看老虎的头皮有没有枪孔也能辨认出打虎真相。可虎皮落入干部之手,上哪儿寻觅呢!

王老虎在他爹心中的形象一瞬间跌入到历史最低点,但丝毫不损害他在公众中的形象。他爹已经没有了话语权,即使出门上街呼喊,也没人相信。一句人老昏花,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有理跟阎王讲去吧!

王老虎如愿把女儿王银莲嫁给了马长山,但搭上了他爹一条命。老头一辈子只跟野兽打交道,放松了为人之道的学习,致命一条硬伤是不该揭有话语权人的短。

女儿出嫁的第二天,王老虎被他爹叫到跟前说:“你,王老虎,你听着,有一天你也会让人背后对着你的头,把你的头打烂……吭咯……”王老虎上前想捂老头的嘴,手还在半空时,老头已经气绝了。

王老虎气吞万里如虎的哭喊,惊动了邻居。刚过一场喜事嫁了女儿,就来一场丧事失去了亲爹,人生的悲欢离合可以浓缩到一瞬间。

王老虎的亲爹出殡是在死后的第三天,全镇的人都知道不光王老虎死了亲爹,马长山也死了爷爷,但不是亲的。在马长山背后的策划下,王老虎摆了和马长山娶女儿差不多的酒席,让全镇人都感动王老虎的孝心。王老虎流着泪,挨桌敬酒,直喝到不省人事,嘴里还念叨着:死了就安息吧,死了就安息吧……其情其景让参加丧宴的老者老泪纵横,颤巍巍地端着酒杯,往嘴边送,没到嘴边就撒了一半,剩下的顺着下巴滴湿了衣服。

家有老人的镇民,总是被老人拿王老虎当模范教育儿子——我死了,你能像王老虎一样孝顺,把后事办得轰轰烈烈,这辈子算是没白活——让儿子们不由得对王老虎心生怨气,背后骂了不少娘,但见面后照常喜皮笑脸。

很难说是王老虎相人有术,还是王银莲相夫有方,马长山半年后当上了镇长。再半年后,王老虎成了木材加工厂的厂长。王老虎一有权力,马上任命儿子王银棒为木材加工厂的监工。

爹的事业,儿子看守,天经地义,这也是传统。谁也不敢担当大逆不道罪名去说三道四,不说是找死,也是吃饱撑的。

王老虎把王监工娶妻生子的事在一年内就完成了。王监工的日子像是扣在塑料大蓬里,没有春秋冬,一身火热,过着镇长小舅子的吃香的喝辣的幸福日子。但也有不顺的时候,前年底把工厂的一个女孩子整怀孕,让女孩的家人坐在工厂大门口骂了一天,逃出去避难整整一年,春节前两天才算回来。

王老虎在处理儿子让人家怀孕的事,煞费苦心。那女孩儿的家人说啥也不同意人流,非要跟王老虎攀上亲家。王老虎好说歹说,说什么这也不是旧社会,谁敢明里娶三妻四妾啊!还威胁说:“怀孕的事可不是一个人的错,对不对吧?我要告你们勾引我儿子敲诈我,故意让儿子占便宜,让我吃亏。相信你们也知道法律的威力的!”又威胁又拉拢,才算出了一笔钱,把女孩儿的肚子恢复了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