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卷五十九 安抚Jessica

“这怎么可能?”德发日沉痛地重说了·“可能。我们既然生活在这样美好的一个世界上,这就有可能,还有很多别的这类事情也有可能,并且不但可能,还发生了发生了,懂吧!就在那青天白日之下,每天都有。魔鬼万岁。咱们还是接着走吧。”

这一席对话是用那么低的耳语说的,所以一个字也没有传进那位年轻小姐的耳朵里。但到了这时候,她激动得那样厉害,浑身战抖不已,脸上显得那么急切焦虑,尤其是那样畏惧惊恐,因此劳瑞先生觉得,他义不容辞地要说一两句话来使她宽心。

“鼓起勇气来,亲爱的小姐,鼓起勇气来!办业务!最糟糕的一会儿就过去了;只不过跨过屋门就是了,然后最糟糕的一下就过去了。随后,你给他带来的一切好处,你给他带来的一切解脱,一切幸福,就开始了。让咱们这儿的这位朋友在那边帮助你。这就好了,德发日老兄。来吧,赶快。这是办业务,办业务!”

他们慢慢地、轻轻地往上走。这一截楼梯很短,他们很快就到了顶上。因为那地方有个急转弯,他们一眼就看见了三个人,他们低着头,紧紧凑在门旁,透过墙缝或窟窿,目不转睛地往这扇门后的屋子里边看。这三个人听到脚步声到了跟前,就转过身,站直了,这才让人看出来,他们就是在酒铺喝过酒,叫同一个名字的那三个。·

“你们出人意料地来访,让我把他们忘了,”德发日先生解释道。

“躲开我们,好小子们,我们在这儿办业务。”

这三个悄悄躲开,不声不响地下去了。

这层楼看来没有其他门,等到就剩下他们的时候,酒铺老板径直走向这扇门,劳瑞先生微带愠怒,轻声问他:

“你把马奈特先生当作一件展览品了?”

“我是用你刚才看到的这种方式展览,只给经过选择的少数人看。”

“这样合适吗?”

“我觉得这样合适。”

“这少数人是什么人?你怎么样选择他们?”

“真正的人,和我叫一个名字的人我叫雅克看一看对他们可能有好处。够了,够了,你是英国人,可那是另一码事儿,请你们在那儿等一小会儿。”

他打了一个手势,告诫他们留在后面,然后弯下腰,透过墙上的裂缝往里看。他很快又抬起头来,在门上拍了两三下很显然这只是要弄出声音而没有其他意图。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他把钥匙在门上划了三四次,才笨手笨脚地把它插到钥匙孔里,尽可能使劲地转动。

门在他手下慢慢朝里打开了,他看着屋里,说了句什么话,一句微弱的声音回答了句什么话。彼此说的都不超过一个字。

他回过脸来,示意他们进去。劳瑞先生用他的胳臂牢牢搂着这个女儿的腰,支撑着她,因为他发觉她正在往下倒。

“办业务,办业务,”他催促着,却有并非出于办业务的某种潮乎乎的东西在他脸颊上晶莹闪亮。“进来,进来!”

“我怕,”她哆哆嗦嗦地答道。

“怕?怕什么?”

“我是指怕他,怕我父亲。”

她既然是这个样子,给他们引路的人又在招呼他们,劳瑞先生就给逼得无可奈何了。于是他把在他肩膀上哆哆嗦嗦的那只胳臂拉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再把她稍稍提起来一点儿,催她走进屋去。他一进门口就把她放下来,她紧靠着他,他扶着她。

德发日抽出钥匙,关上门,在里面把门锁上,又抽出钥匙,拿在手上。他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事;还尽可能同时弄出响得刺耳的声音。最后,他小心迈着步子走到屋子那一头有窗户的地方。他停在那儿,转过身来。

这间阁楼,是当作存放木柴之类东西的贮藏室建造的,又黑又暗。

因为那个屋顶窗式样的窗户,实际上是开在房顶上的一个门,上面装了一个小吊车,好从街上往里面吊东西。上面没安玻璃,分两扇在中间关着,就像法国建筑上所有其他门一样。为了御寒,这门有一半关得紧紧的,另一半只开了小小的一道缝。光线由于这样一种情形进来得很少,所以刚走进来的时候,很难看清什么东西;而不管是谁,只有长期待在里面习以为常了,才能养成在这种晦暗不明的条件下从事要求精致细微的工作的习惯。然而,这样的工作还是正在这间阁楼里做着;因为一个白发苍苍的人背对着门,脸朝着酒铺老板站在那儿看他的那个窗户,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正在匆匆忙忙埋头做鞋。

“日安!”德发日先生朝下看着那埋头做鞋的白发老人说。

他抬了抬头,回答了一声“日安!”声音十分微弱,仿佛是从远处传来。

“我看,你还干得挺起劲儿呢?”

静默了很久,那头又抬了抬,那声音答道:“是我正在做活。”这一次,那对枯瘪凹陷的眼睛看了看发问的人,然后才又低下头去。

那声音微弱得可怜而又可怕。这种微弱,并不是体力衰竭所致;固然,幽囚监禁,食物粗劣无疑也是原因之一。这声音令人感到特别凄惨可悲,就在于它是由于孤栖独处,言语久废而变得微弱。它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出的声响最后一丝轻微低弱的回音余韵。这声音完全失去了人类声音中那种活力与底气,使人感到仿佛是一度娇艳的色彩渐渐褪得只剩下一点点淡淡的渍痕。这声音那么低沉压抑,仿佛来自地下深处。这声音把一个今生无望、来世无救的可怜人的绝望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一个饥肠辘辘的游子,独自踯躅荒野,精疲力竭,他在倒卧待毙之时,就会发出这样的声调怀念骨肉亲朋。

他又不声不响地做了几分钟活,然后那对干瘪凹陷的眼睛又抬了起来,不带任何兴趣和好奇,只有一种呆板机械的直觉,意识到的只是这唯一的来访者所站的地方还没有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