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节 冤魂投胎

一直到天色渐晚,何俊毅来接她下班的时候,她还是忧心忡忡,心神不宁。低着头走出爱德琳琴行大门,忽一抬头见到挡在面前的何俊毅的身影,她竟然还被吓了一跳。

“啊。”她轻呼了一声。

本来还满脸微笑,被她这么一吓,何俊毅弄得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定了定心神,她才发觉那是他,缓了口气,顺口说道:“原来是你。”

何俊毅更莫名其妙了:“本来就是我啊,不然还谁呢?我来送你回家啊。”

“没什么。”高明明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句,便自顾自往前走去。说完这句,她自己也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果然何俊毅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追上来堵到了她路前,“明明,你今天怎么啦?发生什么啦?脸色怎么这么差?上班又碰到不讲理家长了?”

“没有,你别瞎猜。”高明明摇摇头,没有正视他的眼睛,又绕开他的身体往前走去。

“我不瞎猜,可你倒是说啊!你这样子明显就是发生什么了!”何俊毅又不死心追上来。

“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你叫我说什么?”高明明既心虚,又被追问得不耐烦,冲何俊毅反问道,末了还讥讽地加上几句:“是不是叫我去虚构?是不是还要我临场给你编个八百字作文?”

面对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高明明,何俊毅一时愣住了。他没有想到那温柔了一阵子的高明明,现在的模样竟然又变回了之前吵架时那个她。高明明见他呆立原地,也不再多啰嗦什么,竟趁机从他身旁钻过,速速往前走去了。

也真是巧,就在这时,他的呼机哔哔哔响了起来。

他一边拔腿追向高明明,一边掏出腰间呼机查看,这不看倒好,一看,被上面的讯息吓了一跳。忙冲高明明喊道:“明明,你等等!我弟找我,说家里出事了!我得马上给他回个电话!你等等我啊!”

高明明的脚步这才放慢下来。何俊毅一阵开心,追上前去先拉住她的手,生怕她会趁他不注意溜掉似的。

“你等我!等我啊!”他再三叮嘱。在高明明点头后,他又确认地问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手,跑向几米开外一座电话亭。这座电话亭,碰巧也就是高明明下午打给王立彬的那座。

没来由地,高明明忽然心慌起来。“公用电话应该不会有通话记录吧?万一他不小心按到了‘重拨’,万一我给王立彬打完以后这台电话就没人用过,那阿毅会不会就拨到了王立彬电话上?那他会不会就猜到我跟王立彬私下联系?…”

种种或可能或荒谬的想法从脑袋里一闪而过。她望着电话亭前的何俊毅背影,提心吊胆地走过去查看,生怕他会按到了什么不该按的键上。

还好,他拿起话筒,一字一字地输入了他家乡都港市的区号,又一字一字输入了他家电话,然后就放下了右手,高明明的悬着的这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几声嘟嘟的长音后,电话那头便出来了一个熟悉又沙哑的声音:“喂。”

何俊毅简短地叫了声:“昌子。”

听是何俊毅,那沙哑的声音激动起来:“大哥啊,你不知道,这个…那个…”

“别激动,慢慢说。”

“我…哎,大哥啊,你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昌子似乎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语无伦次地重复起了这几句刚刚已经告知过的话:“今天家里出事了!”

何俊毅心急如焚,没有说话,等待昌子平静下来把话说完。

昌子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才终于平复了点语调,“二嫂出事了!她死了!”

“常泰的老婆?我都没见过她。”何俊毅愣了愣,“你应该跟她也不熟吧?你天天在部队。”

“哎,是啊,我都没见过几次。”昌子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她,她是被逼死的!”

“啊?被逼死的?怎么说?”

“一言难尽!”昌子叹了半天,才说道:“她自从嫁到我们家,夫妻两个就不好,二哥经常动手打她,我回去两次都看到。我最近又回家了,结果又碰到这种事情。”

何俊毅叹道:“他还是这个暴脾气,以前小时候就到处打架,想不到结了婚连老婆也要打。不过,怎么又逼死了呢?”

昌子继续说道:“我还没说完,我回来,家里就是一天到晚在打打打,叮当桄榔,我都给他们烦死了,今天,他们又打起来了。”

昌子顿了顿,像是在想下面该怎么说。何俊毅忍不住插话:“为的都是些什么原因打她?”

昌子无奈叹气,“还不都是点芝麻大的破事!有时候我都觉得很不可理喻,就好比上礼拜打她的那次,居然是因为她把菜多洗了一遍!那天,妈已经洗过菜了,她不知道,以为没洗,就又洗了一遍。结果妈看到,以为二嫂觉得她老了,洗菜也洗不干净,嫌她脏,才不放心多洗一遍,然后就说了她,她估计是给冤枉了,有点生气,就顶了几句。然后二哥看到就蹦出来了,两个人开始吵,吵得脸红脖子粗,后面拳头就上去了,后面板凳也往她头上砸去了!那砸得可凶了,没人拦!三哥明明什么都看到了,还在旁边看笑话,还真笑出来了!我看这要闹出人命,只好冲上去挡了下,结果身上肿到现在!我要是不挡那一下,估计真出人命了!”

何俊毅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问起:“那老三怎么还真笑得出来?”

“唉!你这问题是问对人了!”

忽然听昌子说出这句,何俊毅隐约一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还真是知道点,这话,我只告诉你啊…”昌子压低了嗓门:“我推测的,虽然是推测,可还是有根据的,不是乱猜的!三哥好像对二嫂,有那么点意思,然后给二嫂拒绝了,怀恨在心!这事我估计全世界就我知道!”

何俊毅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你不要乱说…”

“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你从九四年去下江以后,你回来过吗?连个电话都不怎么打!也就我们两个还联系联系了,我又一直在部队,跟你下海时间都差不多长了,我对这个家都不了解了,你还以为你很了解?你还以为这个家是以前那个家?人是会变的!”昌子的反问,问得何俊毅哑口无言。紧接着,昌子又说:“更何况他们本来也是那样的人,以前就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觉得他们根本没变过!本性才不会变!”

熟悉的台词又听到一遍。何俊毅握着话筒,心中五味杂陈。

“你不也是从小就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吗?就好像我们两个跟他们两个,命里八字相克样。爸妈也是知道我就跟你亲,就叫我给你打电话。”昌子的声音又沙哑起来,仿佛陷入了迷茫。一会儿,他忽然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刚才我还没跟你说完。说到第二遍洗菜了是不是?你是不是觉得很天方夜谭,像在看笑话?其实那还不是最笑话的,最笑话的是今天,你知道她为啥被打吗?居然又跟第二遍洗菜有关系!”

何俊毅眉头皱了起来。

昌子又重重咽了口唾沫,缓解了下说得干燥的喉咙,“她今天啊,刚刚洗好菜,这时候,桐桐要她陪她玩…哦,桐桐我跟你讲过。她生下来就是个聋子,全家没有哪个喜欢她的。嫂子去陪桐桐玩了一下,结果就在玩的时候,妈跑到厨房去了,看到一堆菜,以为她没洗,就自己去洗了,然后就在这时候,二哥又回来了,一看厨房,妈弯着腰吭哧吭哧在干活,媳妇倒挺自在,而且还是在陪桐桐玩!你说她陪谁玩不好,非要陪他最讨厌的那个女儿玩呢?”

“你这话说得也真是…陪女儿玩一玩还错了?”

昌子沉重地叹了口气:“唉,你以为我想这么说啊?可问题是,他就是讨厌,我又能怎么办呢?本来嘛,我们家老二老三生的全是女儿,他们就已经很不高兴了,结果二嫂女儿里面还夹了个哑巴!你说家里还有哪个喜欢?”昌子又叹了口气,忽然又把嗓门压到了最低:“不怕告诉你,二哥还设计过把桐桐害死!阳台栏杆都给他弄松啦,就等着逗她靠过去呢!”

“天啊!怎么办?”何俊毅不禁为千里之外未曾谋面的聋哑侄女担心不已。

“哎,还好,嫂子发现了,把坏的地方给修好了,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平时就更注意管好桐桐了。”

何俊毅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也不能理解,“都这样了,还要装不知道?装不知道就够了?平时注意管好就够了?这日子还能过?我也真服了他们!”

“怎么就不能过了,这么几年还不是就这样过过来了!”

“过得了这几年,又能过一辈子?”

“当然不能!”说着,昌子又回忆起了今天的惨状:“今天,妈在厨房洗菜,二嫂陪桐桐玩得乐,他看了这情况就发火了,而且妈呢,也埋怨了几句,怪二嫂不洗菜。他火气就上来了,怎么看那对母女怎么不顺眼。二嫂又给冤枉了,当然就顶嘴了,所以他更气了,吵着吵着,拳头就上去了。这下,连桐桐也免不了。”

高明明在旁边看着何俊毅越拧越深的眉头,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又靠近一些。

“这次打得最惨,而且也跟以前一样没人拦,都在看笑话,我也拦不住他。我这小身板哪架得住他那两锤头?你不在,哪个搞得过他?他那么彪悍!”说起今天的惨状,昌子仍然心有余悸:“真的很惨…她爬都爬不起来,但是她已经决定要寻死了。在她临死前,喊了几句话。就是喊了这几句话,爸妈给吓到了,我也给吓到了,所以赶快打电话给你…”

“说的啥?”何俊毅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心也拎起来。

“‘我死后,就投胎做你们何家下一个孙子,一定会做个逆子,或者痴呆儿子,拖累你们何家一辈子!谁养到他,谁倒霉一辈子翻不了身!’”

“什么?!”听到这,何俊毅真正震惊了。

昌子满怀担忧:“三嫂身体不好,现在已经不能生了,大哥啊,现在家里就我们还没生了,不知道我们两个哪个先生?哪个就有可能会被她诅咒到!”

“你,你真信这个?投胎转世什么的?”

“怎么说呢,我也不想做个封建迷信的人,问题毕竟是发生在自己头上的事情,肯定心里是有点慌的嘛,我要说我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你呢?”昌子无奈,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然后又劝道:“你到现在不结婚,不生娃,也不回来,电话都不打了,人跟死在外面一样,爸妈一直说你是个不孝子,说要跟你断绝关系,但他们心里还是希望你能回来的。你不是说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吗?他们说要你带回来结婚。”

“这恐怕…”何俊毅不由得瞥了一眼身旁的高明明,却正好与之四目相对,他连忙尴尬地躲开高明明审问一般的视线。

昌子的声音更加沙哑了些:“今天这事一闹,现在全家上下都怕了,突然觉得生女娃才是最安全的!也真是有点笑话,本来那么怕生到女娃,现在那么怕生到男娃!”

何俊毅苦笑,“那你打电话给我,意思就是想让我赶快生个痴呆儿,洗脱这个诅咒,然后你才好生吗?”

“哎呀哎呀,哪有这个意思,你怎么这么说我哟!”

……

兄弟俩又扯了一阵,好不容易挂上电话。何俊毅刚放下电话,高明明就迫不及待问起这事:“怎么?你家有人被逼死了?你刚说的诅咒是怎么一回事?”

何俊毅犹豫了一下,知道瞒不过去,把事情经过简单地告诉了她。

高明明瞪大眼睛:“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都这么多年没回去过了,”何俊毅调侃自己,“我现在,对都港还不如对下江熟,对我自己的家还不如对星辰度假村熟…”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听他们的话回都港?”高明明不由得担心起这个问题。

“我现在没这个打算,我感觉我已经习惯下江了,我倒宁可沾染一身下江的铜臭,也不想再回去沾染他们的味道…”何俊毅望向远方。天色渐晚,夕阳西下,又到了下班的时候。兰陵路上越来越拥挤,无论是放学的孩子还是下班的工作族,或三五成群嬉笑打闹,或独自匆匆行走在回家的路上,从他们身旁擦肩而过。他忽然注视着高明明,双手扶在她的肩膀,认真问道:“你相信这种投胎转世的诅咒吗?”

高明明一笑置之,“我才不信,一点根据都没有的。”

紧接着何俊毅又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要回去了,你会跟我一起回去吗?”

高明明眨了眨眼睛,点点头,眼底却闪过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犹豫。路边的行人越来越拥挤,不时擦过她的肩膀,对面的大爷看到他俩,又好奇地张望。她望着那台下午与王立彬打过电话的电话亭,心绪又没来由的烦躁不安起来。

一只见过大海的青蛙,还会回到那口井里去吗?也许它不是喜欢大海,只是这片海已经莫名其妙成了它一生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