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与第一(下)

圆月西移,光辉如纱,稀薄的光练缠绕在木桌上,油灯的伤痕显得格外分明,寂静如梦,忽的吱呀一声,一缕火光照了进来,点亮了屋内的所有:一张卧榻、一张书桌,和无处不在的书册。侯臻羽叹了一口气,用火折子点燃油灯,又吹熄手中的火光,灯火冉冉摇曳着,侯臻羽坐下来,眼中的光彩明灭不定,许久,侯臻羽叹了口气,坐正后轻车熟路的从书丛中抽出一本老破的书卷,这本厚重的书卷上早已缺痕遍布,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但是速度却是飞快,不一会便已翻了大半本,忽然,侯臻羽的手猛地停下,此时他已经找到了他想确认的内容,虽然此书自己已熟读多遍,但是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再三确认。

低下头沉吟些许时候,侯臻羽才抬起头,将书册合起归位。心中暗叹:“新时代的洪流刚刚开始,旧时代的洪流却还未停歇吗?”他看向灯火,那摇曳不停的火苗,仿佛又一次看见夏日里扑上灯火的飞蛾,侯臻羽的眼神有些悲哀“这世上,没有甘心的失败者,没有厌倦的成功者,世人都是历史的浪花,都希望自己绽放在永恒的一刻。”他摇摇头,都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但心中所想终究证实,心中那块高悬的石头已然落地,可脑中却又闪过今晚看过的奏折。

“安南,大明……”侯臻羽摇摇头,安南难以平定是必然之事,只有安抚之策方可根治。现如今安南已独立多年,它的制度文化都与大明相仿,这按理来说本应是大明入住安南的优势。问题是,安南已经成熟了。就好比两人师出同门,尽管才学有高低,可谁又甘愿为另外一人的附庸呢?侯臻羽一念及此,望向窗外,皎洁的月华倾洒下来,仿佛为大地披上银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今夜的圆月,一如当年长江江畔般清冷,可他的心里却感到沉淀在心底的愤怒在沸腾着。

当年,自己还是远游求学的学子,默默无闻,但豪情万丈,在师门中交到数位至交好友。一次共饮时,一位朋友起哄说,在几人中,就数他与自己才志最为高远,他还记得有一晚江水汹涌,河风萧萧,他大笑着直指对岸朱楼道:“臻羽,今乱世初定,正是吾辈匡扶九州化安天下之际。你信吗?我杨制一定能封侯入相,为万人敬仰。虽日殊月异,但此时此心万古不易!”他哈哈笑着,又朗声道:“他日定遂凌云志,白云一鹤上扬州!此江此月此高楼,与我共鉴此言。”

侯臻羽想到这句话,又不禁冷笑,这是多少日子中支撑他的一幕。凌云志?他杨制的凌云志是什么?所谓匡扶九州化安天下,原来是卖友求荣!侯臻羽每念当年之事,都不禁气得浑身发颤,今夜朱靖在他面前提起杨制时,自己勉力才忍住心中的愤懑之气,恨不得咬碎自己的牙!杨制,杨制,杨制……他一遍又一遍的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渐渐漏出了阴冷的笑意。

天下兴亡难测,又有几人会在意一个王府的无名幕僚?可是造化难测,一个幕僚也可以与高官有牵扯。

洪武三十一年时,秦王朱樉已经过世三年,新王朱靖堪堪戴孝完礼,便发动各方关系寻得隐居的侯臻羽入府为僚,以国士之礼相待。侯臻羽深受感动之余,且观新王多日,认定其为霸业之才。便于一夜间剖心置腹,出谋划策,希望朱靖可以逐鹿天下,成就帝业。朱靖至此对侯臻羽倚为心腹,赞道:“先生真国士。”随即叹道“但先考有言,欠懿文太子一命。”

方其时,杨制已入燕王府多日,燕王自然也不同于秦王,虽然侯臻羽竭力想使朱靖成为天下第一王,但是格局决定成就,有杨制辅佐的朱棣眼中全是龙座的影子。所以杨制一直走在侯臻羽前面,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王。

接下来三年靖难,物是人非。在滚滚洪流面前,朱靖竟然真的忍住,并未动一兵一卒。而侯臻羽此时已身患痨病,不得不独居生活。直至朱靖告诉他战事已了,他痨病可医时,侯臻羽才重返人世,这场战事的结局早已注定,若秦王不搅局,那燕王终究会坐上龙位。但侯臻羽从朱靖身上看到了许多王没有的东西。

现如今,年号更易,朝臣变换,杨制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杨大人。

而侯臻羽在三年间,潜心谋划,出三策四略传于朱靖。待他再次踏出屋外,秦王府终于也变成江湖第一的王府。但侯臻羽明白,只要燕京的那座王府还在,秦王府就还是天下第二。现在看这个态势,北伐之举,势在必行,迁都燕京,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想到这,侯臻羽闭上双眼,忍不住想放声大笑,朱棣你,终究还是怕你的兄长侄儿返魂来找你么?笑声尚未出口,冷风灌入体内,又惹得一阵咳嗽,侯臻羽猛然锤向自己的胸口,吐出一口血来,他垂首看着自己袖口的鲜血,不由得低声笑起来,忽地高昂起来,又忽地低沉下去,仿佛孤鸦黄昏时的低鸣。

朱靖此时还坐在自己的书房之中,嘴角泛笑,合上了最后一本书折。多年来的历练,让他看起来极为成熟,宽阔的肩膀,想要扛起的可不仅是这座王府,他轻敲三下桌面,一个人影顿时出现在门外,散发出来的气息绝不低于通幽之境,朱靖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说道:“这一年来,扶桑那边的倭寇不断侵扰沿海,官兵疲于应对,你派遣二十人前去援助安远候柳升。”

门外那人领命称是,朱靖忽然又叫住那人,他笑了笑,说道:“今晚的夜宵很不错,在王府吃上一顿,你们再去执行任务,倘若回来时赶不上年夜饭,也好有个味道记在心里。”

只见那条人影略微一怔,随即领命:“是,多谢王爷。”朱靖看到他眼中有一丝激动闪过,瞬时就消失在门前。

朱靖笑笑,又望向桌上那最后一本书折,同时从书桌底下抽出一把火药短枪,短枪入手颇为沉重,朱靖详细地触摸着枪身,感受着这冰冷的质感,又端详了会黑魆魆的枪口,冷笑道:“好东西是好东西,不过一柄要价两百两白银,江南霹雳堂你还真敢开口,就不怕把自己也给吞进去?”

话虽如此,可朱靖心里也明白,江南霹雳堂生产的这把火枪样本,无论是从稳定性还是耐久上看,都远胜于明军现在持有的枪铳,若不是造价方面的问题,朱靖早就上报朝野,请求户部出资进行大规模的生产。此时明军作战仍以冷兵器为主,可沐英将军镇守云南时,安南象兵曾让明军吃了不少亏,后来配合火枪,竟然取得奇效。朱靖知道当今圣上早已有组建一支名为神机营的枪炮部队的想法,如若组建成功,不管是对付安南象兵,还是狙击北蒙铁骑,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奇效,可现在明军手上持有的火器并不能持久作战,朱靖早已亲自试过,一般打上几枪过后,膛内温度会急剧升高,若是再使用下去,恐怕就会炸膛,所以大多数兵士还是喜欢用刀枪一类的冷兵器。而霹雳堂制造出来的枪铳,似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可要价如此之高,何时才能组建出一只优良的枪炮军队?

朱靖将火枪放好,摇头笑道:“看来安逸的日子太久,就会忘记自己富贵的根本。北伐已是必然之举,你们为何总是看不清时势?江湖事,江湖了,秦王府可是帮你们扛下不少罪责,唐门的那群家伙,已经忍你们很久了,呵,你想多吃的部分,我会让你连本带息的吐出来!”

说到这里,朱靖忽然想起什么,他推开门,望向夜空中的寒月,捻指道:“对了,今日已是十四……离侯先生说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啊。”

“去把梦影给我找来。”朱靖走回书房,向外唤道。话音刚落,几道黑影便窜离开去。

一个时辰过后,一名身着黑袍的男子已经出现在朱靖的书房之中,他与朱靖差不多年纪,长得不高,看上去很瘦弱,整个身躯都裹在黑袍里面,只将头露出在外。古铜色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眉眼之间紧紧锁着那随时都可能流走的生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他都像是一个病人。

没错,梦影的确是一个病人,也的确病得不轻。可当朱靖却知道他是世上最可怕的病人,他问道:“九霄铁精是不是将成?”

“是。”回答的声音气息平稳,丝毫感觉不出说话的人是个病人。

“你去一趟烟雨庄,只用回来告诉我是被哪些人取走的就行。”

“是。”依旧是简短的回答,梦影深深的鞠了一躬,半截身子都像要垂下来一般,朱靖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待得自己从书架上取出一叠宣纸后再转身时,梦影的身影已经消失。

朱靖心中默默叹气,梦影总能很好的理解他的意思,朱靖的意思很简单,不用取走那东西,取来对自己既无用处,也可能造成势力损失。他相信,只要梦影出手,无论对方是谁,都会倒下,他只是担心倒下的不止是对手而已。

朱靖曾对侯臻羽说过:“这世上,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会犯一些错,那些从不犯错的人,就得好好注意。”

朱靖一直都相信着这句话,也一直做得很好,但是这句话,对一个人例外。

那就是梦影。

因为他已经算是一个怪物,朱靖还对侯臻羽说过,梦影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朱靖还说过:“这世上所有人都有可能背弃我,但梦影绝不会。”

关于梦影,即使是侯臻羽也只知道两点:一,梦影只听从朱靖亲自下达的命令,二,梦影不住在王府之中,但一定能在朱靖召唤他的两个时辰之内,出现在朱靖面前。

朱靖对梦影所做的一切,都感到很满意,对交待给他的事,也都很放心。

他铺开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下数十个名字,随后一一划去,到最后,纸上一片划痕,只剩下六个名姓,朱靖笑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冷秋门的诸位,当年欠我秦王府的债我就先不忙向你们讨要了。”

彻骨的冷风在肆虐着,朱靖放下朱笔,将宣纸折成一小块,投入灯罩的烛火中,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随后望向窗外,轻声叹道:“寒冬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