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与第一(上)
秦王府并不只是一座王府,也不仅是一座王城。
江湖上常有人说到:一府四世家,二岛八大派。这句话将整个江湖做了大概的划分,一府四世家,一府指的便是秦王府,四世家分别为:南宫世家,东方世家,燕门世家与上官世家。在江湖的眼中,他们的作风更偏向于朝堂。
而下面那句二岛八大派,说的便是南方的屈鳞与蓬莱两岛,以及少林,武当,峨眉,唐门,丐帮,君子堂,锦衣卫,极乐谷这八大门派。
好事之人虽将它们都放在一起,但秦王府凭借它超然的地位,凌驾于其他势力之上。有好事之人说,秦王以一府之力,压住了整个江湖。可若秦王府仅是一座巨城,岂能将整座江湖压住?
日薄西山,偌大的秦王府内,朱阁转绮户,亭台飞钩角,殿堂书楼,高墙碧湖,此刻尽化金黄。在花园,金黄的彩色中,一名年近三十的男子手持一把剪刀,裁剪着那些多余的枝叶,手起手落,伴随着叶落时簌簌的声响,别有一番美感,仿佛心已沉醉于手上的修枝剪中,担忧稍有不慎便破坏了整个花圃的美感,每一剪,似乎都凝聚了身上所有的心力,此时虽已是寒冬时节,但府内的花依然开得很好,争红斗艳,绚烂缤纷。在西安这样的风水下,能让这些花儿在冬日依旧绽放如春,恐怕秦王府外的那些老园丁们打死都不会相信。
可此时花林鲜美,青葱间有玉华绽放如火,只因这里是秦王府,一府镇九州的秦王府。除开拿下那天下第一的位置,对这里的主人来说,世间已经没有多少不可能的事了。
男子身旁还有一名身着儒衫的中年人,他只是站立于旁,静静的观赏着那名男子的动作。夕阳渐没,他的影子越拉越长,挺拔修长的身躯使他看起来就像标杆一样,嘴下的短髯为他那俊秀的面容增色不少,可依旧掩盖不住脸色的苍白,他已经忘记自己身染沉冗已经有多久,许多看过他脸上病色的人,都觉得他已活不了一个冬天,西安的冬天,尤其寒冷,可他偏偏顽强的挺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冬,而那些自认长寿的人,却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了。
身染重病的人存活于世,健康无恙的人接连死去。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可笑?自己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终究不认为这很可笑。当然,那些人中自然是不包括自己眼前的这名男子,那正在整理花圃的壮年男子不仅认为他能活着,还觉得他能活过一个又一个的冬天,所以他不能死!
因为他叫朱靖,人们口中的靖王爷,秦王府的主人。
待得日落西山,朱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那把普通的剪刀放入一旁雕饰锦绣的盒子之中,回头看着中年人,咧嘴一笑,露出亮白的牙齿,他笑问:“侯先生觉得这些花剪得如何?”
“枯枝尽除,独蕴生机。我相信它们来年花期必定更加长久,只是气运相依,此消彼长,恐怕其他地方的长势会衰颓不少。”被称作侯先生的中年人拱手答道。
朱靖微微一笑,说道:“侯先生知我甚之。我也是这般想法,这些花开得太久,旁人多以为是天赐之美,可只有亲手栽种它们的人才知道这是人为之事。当然有些花已经开始有所感觉,试图向外面探去,不过只要有一****仍手持此剪,它们所做,终究是虚妄。”
侯先生咳嗽数声,叹道:“王爷不可大意,造化多端,人为有尽,自然难测,有些花也许会在一夜之间就长到了别处去,若不防微杜渐,我担心……后患无穷啊。”
朱靖跨步上前,右掌轻拍侯先生的后背,过得一会儿后才说道:“晚上露重,先随我回书房吧。”
侯先生点点头,让朱靖先行,随后他拿起盒子,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在寒风中犹自摇曳的花朵,轻叹一声,朝书房走去。
长长的廊道之上,侯先生并未遇到巡府的侍卫,只是有几个往来的侍女,恭敬地向他请安,待得他点头回礼,她们早已慌慌忙忙的逃开去。侯先生只是笑笑,举目看向前面那个并不魁伟的背影,走路的步伐依旧稳健,充满进取的朝气,可这人偏偏又极其冷静多思,这实在不是一个王爷应该表现出来的模样。侯先生摇摇头,朱靖自从十年前请他出山之后,就将王府的整个布置统统告之他,而许多朝中密事自己知道的也不少,这十年,自己已是极少踏出王府,只是独居王府卧房之中,谋划着自己胸中所愿。
朱靖打开书房房门,案前的文件分成两堆,一堆极高,另一堆只有寥寥数本,朱靖刚坐下,侯先生便踏门而入,站在朱靖的对面,默不作声。朱靖先拿起较少的一堆中的文件,打开之后,放在侯先生面前,说道:“再征安南,看来无可避免了,先生以为如何?”
侯先生将那卷文件拿过细看一番,将卷宗阖上,放于原位,说道:“两年前,圣上本意欲北伐,征安南之事本未提上议程,可安南皇裔陈天平之死,触犯了圣上之逆鳞。以至于龙颜大怒,任命成国公朱能为南征军统帅,可成国公竟莫名病逝于龙州……”
朱靖目光骤冷,声音却是异常的平静:“朱武烈天纵帅才,岂料英年早逝,那群西域的杂碎……”
侯先生默然不语,过得一会儿后,才继续说道:“不过倒是挖掘出张辅这个将才,他当时临危不乱,上报朝廷,主动接任指挥全军的重任,与沐晟兵分两路,仅一年就平定了安南之乱,那时候,他才刚过而立之年,看来以后的仕途应是无可限量。”
朱靖微微点头,说道:“但现在安南又陷入了动荡之中,而皇上已经准备北征蒙古,此次作战,应该不会分出太多兵力出来,兵力不多,又要速战速决……”说道此处,朱靖抬头看向站在那里的侯先生。
侯先生拱手答道:“我以为,安南之乱,不在于兵将,而在于人心。当初朝廷曾言复立陈氏子孙之贤者,这是人心所向,仗义之举。可后来的举动,分明是将其作为内属管制,此为食言之举,方使人心离背。所以大军一撤,安南之乱又起。依我看来,应该先加以安抚,随后派军驻扎于此,施威于王,施教化仁义于百姓,长此以往,安南之乱,必平!如若不然,侯某以性命担保,此次安南之乱,不容乐观。”
朱靖站起身来,淡淡一笑:“先生所言,我如何不懂。可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张辅全力坚持武力讨伐,皇上已经定下懿旨,调发云南、贵州、四川都指挥使司和成都三护卫军共四万人,由沐晟领征夷将军印,再征安南。想来先生此举也只有之后再上奏了。”
侯先生闻言一怔:“由沐晟率领?将令可已发下?”
朱靖拿起另一封书折,说道:“圣谕已下,你看看吧,另外皇上让我抽调出高手作为护卫,我已抽调了七人前去。先生意欲如何?”
侯先生接过书折,迅速看过后,霍然道:“糟糕!沐晟此人承父兄之业,镇守云南,虽然沐家庄的武功颇有独到,沐晟应已得其真传,可他少时轻浮妄言,虽好为书册,但上阵经验太少,多为纸上谈兵之举,如此看来,此人只可承以小责,并不能委以重任。上次安南之战沐晟虽有战功,但也因有张辅互为呼应。而此番沐晟他志得意满,以沐晟之能,此次南下只怕有败无胜……王爷你派出的那七名高手……”侯先生说及此,突然见到朱靖嘴角的那抹微笑,顿时止口。
“我与先生也是同样的想法。”朱靖笑了笑,“派出的那七人,大多只是渐微之境。”
侯先生摇摇头:“我能想到,朝堂之上,怎会没考虑到,何况提出平定的人是张辅……”
朱靖脸上的笑意更浓,拍拍侯先生的肩,说道:“推荐沐晟的人之中,有一位杨制杨大人。”
侯先生全身剧震,慌忙低下头来,杨制,他已经许久没听别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昔年入仕之前这位师兄丰神如玉,才冠江南,被誉为江南唯一人物,自号江南居士,现如今已经是朝堂最有权势几人之一。而他侯臻羽如今……
他默默不语,忽又点点头,说道:“移花宫出状况了?”
朱靖叹了口气,点头肯定,从那堆小山般的书折中抽出一本,说道:“移花宫每年的花销之巨,单凭那些‘仙子’般的人物和绣玉谷的资业,是绝对供养不了的。”
侯臻羽接过却不看,直接等待着秦王的下文。朱靖继续说道:“但秦王府不能出手,所以,我要找一个能帮我办事的人。而朝堂上的那些人啊,也觉得沐家待在云南的话也好上不少。”
侯臻羽拱手道:“王爷思虑周全,倒是我多言了。”
朱靖摇头:“我只是想知道先生的想法罢了。夜深了,先生身体抱恙已久,不宜熬夜,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说罢坐回书桌旁,拿起砚台旁的朱笔,开始处理起台上的书册。
侯臻羽做一辞礼,慢慢走出书房,替朱靖将门关上。
待得门关好后,侯臻羽才转过身来,冷汗早已沁湿后背,今晚上,他“无意”间犯了些许错误,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只有有野心的人,才绝对不会犯错。”
他敬重朱靖,朱靖也以国士之礼待他,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能够毫无顾忌。远的不谈,那三十多年前突然暴毙而亡的诚意伯刘基,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有多少人知道?
侯臻羽踱步月下,不禁想起了多年前同样的月夜,他漫然吟道:“楚河柳,江南栽,相定九州今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