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纳粹
1994年8月,一个戴着帽子的东方大男孩出现在宁静的伊斯马宁。与普通的外来人不同,这个男孩不但能讲一口流利的德语,而且有伊斯马宁口音。几乎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伊斯马宁人都以为他小时候在本地生活过,不自觉地多了一丝亲切感。大男孩自称“伽俾额尔”——圣天使的名字,而德语的发音是“伽百列”。大男孩很坚持,于是伊斯马宁人都称他为“伽俾额尔”。
伽俾额尔很像天使,刚来就做了一堆的好事——资助可怜的安德丽娅做手术,请名医用好药治疗一批困难家庭的重症患者。不仅如此,他还给大小企业找来了众多的订单。饱受统一之苦和经济衰退折磨的伊斯马宁人松了一口气,亲切地将东方男孩称为“小天使”,并打听其来历。小天使没有隐瞒,说自己是在德国大红大紫的云越集团老板简东阳的侄儿,因为在TUM加兴校区读书,很喜欢伊斯马宁,便在这里安家。
10月中旬,第一批货出厂,小天使亲自到场检验。大家发现他很聪明,也很精明,没按合同办事的供应商毫无例外地被扣点,只有微薄的利润,甚至没钱赚。老板们纷纷收起轻视之心,不敢再按传统方式做事。
11月,第二批货出厂,小天使又过去检验,很高兴,因为产品质量符合要求,当场追加了一批新订单,并结清了上一批的货款。
94年圣诞节,伊斯马宁人心情舒畅,街上载歌载舞,颓废和忧愁不见踪影。小天使加入了游行队伍,玩得很开心。
新年伊始,大小企业早早开工,因为小天使又下了一批利润丰厚的订单。虽然难度较高,但总不能看着钱不赚,——更不能让周边的企业将订单抢走。
一月底是中国传统春节,大小企业主都去拜访小天使,送上礼物。不过小天使没打算回家,反而下了一批订单,都是本地的特产,准备将其作为亲友的礼物。数量之大让人咋舌,一时间伊斯马宁的大人小孩齐上阵,赶制订单。
好不容易忙完,2月初,小天使的管家艾丽注册了一家叫UniDE的企业,接着在阿施海默尔街东南买了一块地,说要建造一家综合饭店。餐饮店老板都很担心,因为小天使家里是开连锁饭店的,家学渊源,如果优立得建起来,估计伊斯马宁其他餐厅都没生意了。小天使挨个拜访餐饮店,出示了替代方案——改行做供应商、入股、到优立得上班等等。老板们觉得可行,优立得项目在镇议会顺利通过。不仅如此,镇议会还说服农民,将旁边的三块地卖给优立得做立体停车场、办公楼和仓库。
优立得是一个让人兴奋的项目,如果能做起来,本地的失业率将大大降低。小天使希望圣诞前完工,建筑公司很为难,让延期一年。小天使坚决不同意,说这种类型的建筑群,在中国只要半年就能完工,质量毫不逊色。如果本地建筑公司无法办到,他就分包给其他公司。
分给竞争对手?绝对不行!建筑公司立刻开始招人——本地常住居民不够,让在外的伊斯马宁人回来——回来后还不够?没关系,只要踏实肯干就行,东德人也可以接受——没地方住?造新房!地皮不够用?造高些的房子!
优立得项目还在建设中,小天使又弄出了一个MMI,除老业务精密零部件外,又增设了两个新部门——精密机床和工业机器人。根据规划,MMI项目共有十期,终极目标是1500亩。建筑公司一咬牙,继续招人。不知不觉中,伊斯马宁的常住人口过了两万,生活节奏大大加快。
8月17,小天使到德国一周年,为了纪念这个特别的日子,他决定在优立得旁边增开一家世界精品城。跟以前一样,TUM建筑学院负责设计,伊斯马宁建筑公司施工。
圣诞节时,优立得开业,仅请了镇长和德高望重的长者剪彩。顾客除少量游客,都是本地人。边营业边改进,一月底,优立得的客流量迅速增加。不过大家都来不及关注了,因为小天使又下了一批礼物订单,比去年的数量多出一倍,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如此多的关系要送礼。
三月,小天使闲逛的时候,觉得一个家庭作坊生产的啤酒质量和口味不逊于名牌,于是本地居民联合成立了一家啤酒公司。
四月,五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小天使”变成了“小恶魔”。
小恶魔喜欢艺术,尤喜环境艺术,也颇有天赋,经常去TUM建筑学院。直接后果是,伊斯马宁慢慢变成了一副画卷,游客剧增。
小恶魔喜欢音乐,尤喜莫扎特,认为这位大师的音乐很纯净,出资设立了一个莫扎特竞赛,每个月举行一次钢琴比赛,奖金丰厚。他喜欢拉小提琴,又设立了一个小提琴竞赛,也是一个月举行一次。因为获奖率高,伊斯马宁的孩子现在都喜欢练琴,每天琴声飘扬。
小恶魔喜欢大哲学家康德,于是在镇东买地建设了一座十二层的康德中心。伊斯马宁没有小混混,因为都被小恶魔弄进康德中心进修,变成身强力壮的文化流氓了;也没有乞讨者,偶尔出现的乞丐不是被文化流氓送进了医院,就是被带进了职教中心。
小恶魔很聪明,语言天赋一流,不到半年便能讲一口地道的伊斯马宁话。如果不看面孔,铁定会认为他是伊斯马宁人。小恶魔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言必称“我们伊斯马宁”,口头禅是——德意志是优秀的民族。既然是优秀的民族,那就要有形象,不能随意,不能粗心,不能粗鄙无文,不能在产品质量上打马虎眼,更不能懒惰。
小恶魔喜欢给员工发东西当奖金,天南海北,几乎每个国家生产的精品都有。ZA投资编制了一本精美的员工福利手册,堪称万国精品说明。虽然每个人的审美观、口味、爱好都不尽相同,但员工福利手册能满足99%的要求。部分人希望发钱,小恶魔毫不客气地扣税,准备支援东德。
小恶魔很慷慨,普通员工起薪4000马克,可惜能拿到的人寥寥无几,因为犯错就要被扣分,而他的规矩多,有些新员工几乎天天犯错。
小恶魔很喜欢工会,但员工们很讨厌,虽然工会管理层是他们自己选的。ZA投资旗下的企业,没有一个工会负责人能做满一年。
小恶魔很喜欢卡丁车,还喜欢改装汽车,经常折腾。虽然他很注意噪声污染,但远远传来的咆哮仍让大家不舒服。
小恶魔很喜欢伊斯马宁,似乎准备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乡,两年没回去。活动范围很小,从不离开慕尼黑及周边。伊斯马宁人对他是爱恨交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论。
12月初,小恶魔给手下买了一批宝马摩托做奖励。让人不安的是,这帮人穿着一套很像纳粹冲锋队的褐色制服,招摇过市。小恶魔没管,大家联想到他的爱好习惯和口头禅,都认为他有纳粹倾向。
“喏,就这么多。”郝宗观说:“这事可大可小,‘纳粹’是德国人很忌讳的名词。我认为有人在推波助澜,想把你弄走,说不定还有内奸。”
简越嗤笑一声,“弄走我?做梦!ZA投资旗下所有的企业,都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克萨维尔,查查谁在捣鬼,这次学聪明点,否则扣年终奖!”
一头金发的大个子委屈地应了一声,带着手下急匆匆地出了康德中心。
艾尔莎笑道:“其实你一开始就是个小纳粹,而不是小天使,只是大家都没有发现你的真面目。你如此熟悉德国文化,而且喜欢,我真怀疑你脑袋里有一个德国人的灵魂。说说吧,你刚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带伊斯马宁口音?”
简越撇撇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慕尼黑汽车人才众多,大众在华夏有两个合资公司。我很早就想来TUM留学,所以请了一位老家在伊斯马宁的工程师教我德语。这个工程师叫鲁迪-卡斯帕-施蒂纳,父母住在康拉德街。他弟弟伊曼努尔你们认识,MMI技术中心主任。”
听众都吃了一惊,郝宗观一脸的难以置信,“云越学院的施蒂纳老师是你请过去的?”
“当然!”简越说:“我现在很得意自己的安排,没有任何一个华人能像我这样轻松融入陌生的异国小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未动情报先行。只要摸准脉搏,任何群体都是可以征服的。以理服人,以利诱人,以势压人。明的不行来暗的,软的不行来硬的,白的不行来黑的。”
郝宗观咳嗽一声,“那些脑袋被洗干净的人,如圣战分子,该怎么处理?”
简越冷冷道:“如果有利用价值,反复折磨让其驯服——现代精神科学研究已成体系,软硬结合,没有不能征服的俘虏,宗教的洗脑技巧在专业人士眼中早就不是秘密。如果没有利用价值,人道毁灭。你不用怀疑我的能力,康德组便是练手的成果。一无是处的民族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活着是浪费地球的资源。”
听众面面相觑,艾尔莎叹道:“看来有些人看到了你的真面目——小恶魔加小纳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与时俱进的小纳粹!”
简越正色道:“我是真正的圣天使,给周围的人带来平安和幸福。所到之处,洗涤罪恶,宣扬良善。连克萨维尔-奥瓦德这样顽固的种族主义者脑袋都被我刷干净了,现在是一位大好青年。对了,还有席尔格这个纳粹。”
听众都忍俊不禁,薛辉普说:“我当时就觉得他不大看得起华人,不要说华人,连东德人都看不起,没想到你两年就把他整得服服帖帖,佩服!”
简越慢悠悠地说:“我用的技巧说来很简单——先让他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思考;然后不停地用种族理论挤兑他,让他产生挫败感,进而怀疑自己的立场是否正确;最后用德国历代大师的精妙言论彻底打垮他……”
“咚咚!”有人敲门,接着康德中心主任荣格-阿施沃夫博士带着五人进来,其中一位简越认识,是法兰克福的那个警察,叫提姆-安瑟伦。
“简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安瑟伦皮笑肉不笑,“在法兰克福时,我居然看走了眼,以为你是个孩子。”
简越无动于衷,“您的演技很不错,我似乎没犯什么事,您今天过来有何贵干?”
安瑟伦严肃道:“你在伊斯马宁搞种族主义活动,非法拘禁德国公民,违反刑法、劳动法、偷税漏税……”
“停!”简越挥手打断他,“先坐吧,我今天有空,慢慢聊。你们想喝点什么?”
安瑟伦说:“红茶、金银花茶、咖啡、绿茶、苦丁茶。”
艾尔莎和郝宗观起身忙活了一阵,将五位访客需要的饮品奉上。安瑟伦挨个介绍同来的四人,分别来自于联邦宪法保卫局、联邦税务总局、州议会、州政府。简越暗暗心惊,发现自己低估了德国人对纳粹的敏感和维护制度的决心。
“您在什么部门工作?”薛辉普突然开口。
安瑟伦笑笑道:“州警察局,以你们的身份,还不够资格让BND出动。”
简越拿起柠檬水喝了一口,淡然道:“我的时间很紧张,你们想问什么最好一次问完,可以开始了。”
五位访客彼此对视,忽然轮番上阵——
“你发表种族主义言论!”
“德意志本来就是优秀民族,莫非你们认为不是?”
“你非法拘禁德国公民,前有克萨维尔-奥瓦德,后有乞丐。”
“克萨维尔殴打我的保镖,反被打,我们这有医疗室,便带他过来包扎。包好之后,他很郁闷,便出去玩了七天,不信你问他。至于乞丐,做慈善还有错?第一个乞丐,一身的病,又没有医保,脾气很差,我们如果不看着,他迟早会出事。第二个乞丐,偷东西的时候摔伤了。我们怜悯他,让他在这里养伤,又送他去职教中心免费学习。第三个乞丐……”
“停!你违反劳动法,经常让工人无偿加班,而且到深夜。”
“无偿,没好处你肯干?我们不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提供高标准休息室。家属可以在优立得免费用餐,相当于加班费,加班工资不一定要用货币形式来表现。”
“你在进口货物上偷税漏税!”
“优立得进口的每一票货物都足额缴纳了各项税费,有据可查,我们在海关的信誉良好。”
“你指使手下故意低价报关,有倾销之嫌!”
“德国物价高,出口国物价低,绝大部分进口货物在货源地的价格都不高,这边少有同类竞品,倾销一说很荒谬。”
“你贿赂镇议会,肆意更改城镇规划,变更土地用途,违反了州法。”
“我们伊斯马宁有自治权,城镇规划跟不上时代,镇议会决定适当变更,根本不需要贿赂。”
“你们噪音扰民。”
“莫扎特大师的音乐什么时候变成噪音了?孩子们不熟的时候都在学校练习,熟悉之后就算重症病人也不会觉得烦。”
“你们的改装车噪音扰民。”
“三公里还扰民?投诉的人神经过敏,该进医院治疗!”
“你偷窃德国的先进技术。”
“我怎么偷窃了?买的机床在德国,建的实验室在德国,雇的员工是德国人,一本技术资料都没流出德国。你们今天来得正好,我准备控告慕尼黑两家企业偷窃MMI研发的新型加工工艺。唉,真没想到优秀的德意志民族会出现这样的败类。”
“优立得违反环境法,肆意向周围排放废气费油废水。”
“咦,还有这事,莫非我们让同行眼馋的综合处理系统出问题了?不行,我得赶快让优立得环境公司查查。”
“优立得物流旗下一辆货车肇事逃逸。”
“我是学生。”
“优立得农业违法使用未经批准的农药。”
“优立得农业是研究所,不是农业公司。”
“优立得农业非法引进未经批准的农作物,有人投诉会引发生态灾难。”
“优立得农业是研究所。”
“康德中心是黑社会组织康德组的总部。”
“伊斯马宁没有黑社会,康德中心是研究康德大师学说的地方,兼做文化和体育培训。要不我给您背一篇康德大师的文章?”
“我就不信你能背!”
对话戛然而止,简越笑笑,从身后的书架上取来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递给安瑟伦。后者接过,翻到导言,似笑非笑地说:“从头开始,我们时间够用。”
简越轻笑,起身转圈,开始背诵导言。导言背完,接着背第一部先验感性论,边背边解释,说到兴头处还指手画脚,像极了老师。六位本土听众除艾尔莎笑眯眯外,其他个个额头冒汗,局促难安。哲学枯燥,哲学名著更枯燥,非耐性上佳者不能忍受。
“停!”安瑟伦咽了一口吐沫,干笑两声,“我承认,你的哲学功底很深,也喜欢康德大师。不过我们这次过来,主要是给你送长居卡,其次是走走过场。我们知道你思维缜密,是不会轻易留下漏洞的。”
简越不置可否,接过长居卡扫了一遍,放到桌上,“还有事吗?”
安瑟伦说:“我们很感谢你对德国做的贡献,伊斯马宁比以前漂亮多了,也干净多了。我听说优立得有三种优惠卡——钻石卡八折,金卡九折,银卡九五折,对不?”
简越点点头,“钻石卡是给贵宾的,数量很少,限制严格;金卡其次,给资深老客户的。普通老客户只能给银卡,不过银卡全国通用,如果消费多了,可以转成金卡。你们难得来一次,我送你们每人一张银卡。艾丽,给客人登记一下。”
艾尔莎应了一声,从边上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淡红色的本子,接着在保险柜前摆弄。
安瑟伦很惊讶,“优惠卡又不是宝贝,需要放到保险柜里?”
简越解释道:“优立得运营成本高,基本不打折。上个月市场部发现有人倒卖优惠卡,所以严加控制。先办手续吧,我知道你忙。”
艾尔莎挨个登记,一阵忙活,将本子放好,靠在墙角的沙发上打盹。这个时候访客再笨也知道主人很忙很累,起身告辞。
简越送到办公室门口,刚要转身,安瑟伦一把拉住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简越淡然道:“即使我知道明天世界将要毁灭,今天依然种下我的葡萄树。”
五位访客立刻抱头鼠窜,办公室里艾尔莎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两位华人糊里糊涂的,郝宗观问:“他们为什么跑得那么快?”
简越笑道:“因为我又抬出了德国大神护体。艾丽,你想说什么?”
“昨天宝马公司打来电话,想明天上午过来拜访你,我代你答应了,时间定在上午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