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 泉涛
李曦治才出了大阵,双目霞光汇淬,眼前的世界已经截然不同。原本的白乡谷冬阳温和,丘陵上皆是枫树,压着白云般的雪,天地中一片皎洁,如今却化为灰黑之色,举目望去,一片蒙蒙。天空中黑云滚滚,白雪暗沉,山林之中投下浓浓的阴影,四周法光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唯有一道道魔光腾空跳起,托起一道又一道的黑色尾焰。脚底下的白乡谷已经被夷为平地,凌乱的碎瓦之中立着几个孤零零的骨架,人头也被人割了去作法器,灰黄色的尘土在地表沉浮,森白的骨头干了些血迹。好一派魔土…李曦治顺着关隘极速遁去,略微瞧了一眼,这些骨架定然是白家那些人了,来时白家老头尚千恩万谢,不知青池顺道用他们抵御魔修,到头白家人一个也走脱不得。他此时已经来不及多想,一手平摊,原先可怖的伤口已经如同小嘴闭合,唯独留下几条红缝,李曦治从羽衣袖中抖出那道华丽优美的长戈,握进手中。这长戈早已经发疯般挣扎起来,戈头上的锋刃不断闪烁,流淌出一条条碎片般的光点。李曦治一头驾霞越飞越快,一头单手结印,不断点在这长戈上,从尾端到亮白色的中部,再到薄且锋利的戈锋,亮一道道彩光。“这长戈必然是保不住,留着也是害处,瞧拓跋重原的模样,他十有八九要来追我…这长戈按时舍弃…能救性命。”他此时顾及不得法力消耗,三两下法诀交替,叠合在长戈上,将之死死封住,放在风中,快速掐诀念咒,汇聚霞光。拓跋重原这头出了阵,张开唇来,用力一吸,天空之中的大印顷刻之间缩小变幻,化为拇指大小,飞入他口中。拓跋重原神色一振,气息恢复不少,两眼黯淡处也慢慢恢复起光亮,他扫视一眼,毫不犹豫丢了于羽威,踏着光采去追李曦治。“二公子!”拓跋重原一出大阵,印章收入腹中,最近的两道黑气顿时驾云过来,两位魔修现出身形,伏着身子,低眉顺眼:“二公子…可要属下…”拓跋重原正起驾风,眉毛皱起,一袖将他们扫了个踉跄,腾空而起,只留下一句命令:“滚去逮那老道士回来。”他腾入高空,便有车辇飞驰而来,白云滚滚,停在他身下,拓跋重原安然盘膝而坐,默默调息,座下的车辇自发向前追去。前头的李曦治两眼霞光汇聚,警惕地埋下足下霞光色彩,扎进沉沉的雾中,却见黑烟弥漫,当头飞近一魔修。这魔修举着一面大盾,披着黑衣,底下一双眼睛尖细,喝道:“小子休走!”‘练气后期?’李曦治只看了一眼,便将此人的心思猜得准,顿时气笑了:“只是看我重伤从阵中出来,定然没有多少法力留存,又急忙赶路,对前方没什么防备…仗着自己有一面大盾,魔修生机顽强,想要搏一搏讨好拓跋重原!”可这魔修却是想差了,李曦治早就估算周围会有魔修出手阻拦,手中捏着的法术积蓄已久,徘徊不发,正正对上此人,爆发出一阵霞光。这魔修想得是美,可李曦治的法术又岂是小术,大盾上霞光折射,视若无物,尽数越过盾面,往他面上砸去。“轰隆!”只见彩光荡漾,这魔修登时被打得四分五裂,炸裂开来的皮肉被霞光抚过,血与肉迅速分离,脱出白森森的骨头,往四处落去。李曦治停也不停,一口气向前飞去,只好在他有所准备,并未因为这一阻碍落下太多,霞光轻点,这才越过一息,后头的灰雾迅速分开道路,显露出奢华的车辇来。拓跋重原盘膝坐在车上,那魔修的躯干还在空中挣扎着,皮肉一块块掉落下来,拓跋重原眼皮不曾抬一下,疾驰而过,留下渐渐低落下去的哀嚎声。李曦治这才逃出一阵,很快发觉拓跋重原已经到了后头了,他的霞光逃遁速度要远胜寻常修士,可到底比不上这仙辇,只能待他慢慢接近。“道友……”拓跋重原在车辇上睁开眼睛,唤了一句,李曦治眼看着周围的魔修被落下一大截,渐渐到了空旷的地处,这才取出长戈来。“先前魔修众多,都是拓跋重原的走狗,如若投出这长戈,必然叫他走狗去拾,难以逼迫他分心…”“此时地处空旷,已经飞出一阵,四处无魔烟,正是好时候。”他只将那长戈掷起,一脚踢在尾部,这长戈顿时如箭矢一般跳起,迅疾快速地刺向南方,消失在重重的云彩之中。拓跋重原微微掐诀,见自己的法器不曾飞回,心中顿时有数,十有八九是前面这羽衣修士封了灵识,轻笑一声,开口声如洪钟,道:“道友却是想多了,纵使是我丢了法器…拓跋家的东西,有谁敢拾?杀你不过一刻钟,到时再寻去便是。”李曦治完全不曾理他,在两边手腕上拍了数十下,手心跳出一枚符箓来,一卷衣袍,发着光就向后方打去。这符箓一脱离他的手心,登时化作一道阴森森的灰布,一时间四周吹锣打鼓声不断,嘻嘻呜呜,香火气弥漫,这灰布如同充了气般扩大起来,在空中盘旋跳跃,如同大鸟飞跃过去。自然是杨锐藻交给他的古符箓!拓跋重原驾着车辇,看着这灰布,头一次微微一愣,皱眉道:“阴司的人……”他出身洞天帝族,见识很广,更是对南方仔细了解,眼前这枚符箓打出的灰布眼熟至极,种种表现分明是阴司的东西,拓跋重原真还皱眉了:“看着模样,像是浙南司杨判的【九罗得性布】…莫非姓杨?”他心中思虑,还真就被这灰布阻了阻,手中早就积蓄了法术,再度亮起那六道白光,前后打在这布上,却被包裹了严实,消失不见。“不过是古符箓…无论如何,先逮到他再慢慢来问。”他很快收起思绪,手中掐诀片刻,跳出一朵白黄色的莲花,花开九瓣,叶叶分明,盖进布中,却见这灰布舒展身形,只微微有了裂痕罢了。可拓跋重原的图谋已经成了,一只手抵在中指最下方,尾指轻敲,车辇轰鸣着撞入布中,他的身影却在这灰布之后浮现出来,再度向前。“这符箓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好…”一连阻止了拓跋重原两回,李曦治顿时轻松许多,穿过几座小山,已经有关隘在面前浮现出来,李曦治却没有什么得意之色,凝重地看着。果然不出所料,关隘上不但没有修士前来相助,还大阵盈盈,阻隔内外,将转向南方的道路给断了。“果然…”李曦治与拓跋重原闹得声势颇大,车辇驰骋着横空而过,想必方圆几十里都是看得清清楚楚,这拓跋重原可不是毫无心机,方才把自己拓跋家的名字喊得震天响,是故意要断他援兵。眼下的关隘自然不开了,李曦治心中微凉,却没有什么怪罪之意,只好转了方向,继续往前奔逃。“若是开阵迎我…不但拓跋重原紧随其后,可能会无缘无故丢了关,还有可能得罪拓跋家,换做是我,我也难以开关迎接陌生之人…”“反而是闭关不出,借口握得好,谁也找不出错漏来…毕竟谁也不知是不是假扮诈开大阵…”他很快又路过一小山谷,同样是紧闭大阵,李曦治只能将全身法力灌注到脚底的霞光中,手中暗暗握住最后一枚【会秋丹】。再回头看看拓跋重原,头顶上的那枚大印已经召唤出来,【盛乐拓跋】四字明明白白,金光闪闪,隔着大老远便能瞧得一清二楚。……成犊关。成犊关本是徐国小宗门玄犊门的山门,这宗门早在魔灾中就被冲得一干二净,留下一座还不错的山脉,被魔修占据。青池后头得了山,便安排了人驻守其中,李泉涛死了父亲,白衣还未解下,急急忙忙便来这山中了。原本在山中驻守的那位筑基倒是面生,自称是蕈林袁家人,唤作袁护远,年纪好像已经很大了,苍白着一张脸,面色有些老态,一开始并不多说话。李泉涛一直在宗内修行,几乎没有离开过父亲的峰头,自以为没有什么心机手段,做不来拉近关系的活,也与袁家不熟,懒得与他搭理。只是两人并肩作战久了,这才慢慢有了话题,袁护远话题总是接的很好,谈起话来很是舒服。“看这天色风云变化…应该是白乡谷那头遭了魔修!”他随口说了一句,面前的袁护远却垂头丧气,老眼凝望远方,有些意义不明地道:“白乡谷是李家镇守,据说是那李家三公子,长天峰主李曦治,如今看来有的罪受了。”李泉涛面上迅速浮现出忧虑,低声道:“不错,拓跋家那可是出过金丹的…虽然折损太多,少有什么神异,可嫡系至少都是紫府后代…都是些招惹不得的人物,还望峰主能撑下去…”他这话偏心意味太浓,即刻叫袁护远起了心思,老人状若无意地问道:“倒是…道友也姓李。”李泉涛笑而不语,他谨记父亲的话,若是遇到言谈甚洽之人,十有八九是心机手段在自己之上,相交不过大半年,不敢透露太多。袁护远正欲再探,哪曾想竟然从东方疾驰过来两道流光,在空中很耀眼,两人连忙警惕起来,举目望去。便见前一道流光有些暗淡,把自己的色彩压制的很是低迷,却还能隐隐看出有霞光色彩,后一道流光速度更快一些,已经快要够到霞光的尾巴。后头的流光呈现出白黄之色,头顶还悬浮着大印模样的东西,四个大字赫然浮现。青池修士自然都是读过古篆的,一眼便瞧出那是:“【盛乐拓跋】”袁护远看着前头的那道霞光,心中一跳,升起一种火辣辣的情感了,两唇有些不知所措,失声道:“曦治?!竟然被追到这种地方来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泉涛还未反应过来,一听他这话,顿时明悟过来,觉得那霞光气息很是熟悉,想必也是听说过的。“看来是那一日来拜访父亲的李曦治,兄长说是个翩翩公子,果不其然。”李泉涛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顿时大惊,一把扯住身旁袁护远的胳膊,叫道:“开阵!袁前辈!开阵!”“开阵…开阵…”袁护远原地跳了一下,在衣袖中摸索两次,渐渐停住了动作,呆呆低站着,眼前浮现出儿女兄弟的面孔,骇道:“那可是拓跋家!”李泉涛却扯着他的手,袁护远被他这么一晃,登时从那种情绪中挣脱出来,火辣辣的情感在心里转了一圈,品出几分莫名的酸楚来,口中骇道:“开阵?你不要命了!那可是拓跋家?你刚才自己说的是招惹不得的人物!”“我说开阵!”李泉涛赫然暴起,头一次没有摆晚辈姿态,声音在袁护远耳边炸响,他的面容本身不算凶厉,可太过焦急显得有些扭曲,叫道:“道友开阵!我须救此人!”“疯了你!”袁护远坚决不允,他是主导此阵之人,李泉涛手中的玉符只管自己进出而已,中年人气得两眼发红,忍着脾气道:“袁前辈…此人与我家有些恩情…速速开阵。”“这又是什么恩情?”袁护远哪里肯依他,问东问西转移话题起来,李泉涛终究是看出来了,神色渐冷,答道:“好!你不开阵…我自出阵去!”这性质已经截然不同,袁护远悚然,心中满是莫名的滋味,骇道:“你这又是何必??!”“何必?!”李泉涛神色大愤,目光炯炯,铿锵一声将手中的法器砸在城头,砸出深深的凹坑,冷声道:“我父亲背负骂名,在【府辰峰】上一呆几百年,人憎人厌,唯独他李曦治一人,看着诸李恩情,亲近往来!”“待到我父亲突破时…人人都知他不可为而为之!平日里丹药恩情,往来诸修,皆口称‘恩成大师’,见我无能,不能承接丹道,再无利益可言!又惧怕迟家,竟然没有一人愿出手相助!”“是时李氏家主新丧,尚愿拮据出灵物相助…小叔奔走万里,取回灵物,仔细数清,竟比过其余人吝啬之和!”李泉涛根本不看向袁护远,驾了风奔出去,留下一句冷冷的话语,在冬日的寒风中徘徊:“如今曦治有难,泉涛若是坐视不理,岂有面目见先父?!”他怒目圆瞪,一句话如同雷霆一般打入老人耳边:“老前辈且自己存着命!泉涛年轻气盛,尚还不吝啬!”李泉涛瞬息之间就出阵而去,没了踪影,留下老人萧瑟着身子,瞪着眼睛发呆,冬日的寒风好像无视了他筑基的体魄,直透五脏六腑,刮得他瑟瑟发抖,却又汗流浃背。袁护远眼前白茫茫,什么也想不清了,脑海中还是这些话在回荡,震得他牙齿打颤,一屁股坐在城墙边。“六岁时得了伤风,好像亦是这般体会。”老人突然这么想起来,脸色好似被冻得发青,将两只老手伸出,吃力地在胸前搓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