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02
无相宫,伏吟殿。
伏吟殿乃是无相宫的正殿,除了尊主和四位护法使者以外,其他擅入者,死。
可是今天这里却十分热闹,甚至显得拥挤。各大门派的高手们黑鸦鸦站了一地,为首上座的,自然就是各派掌门。此时,殿内的人都不免唏嘘感慨,想当初这里曾是江湖上多少腥风血雨的起点,又有多少令人闻风丧胆的追杀令从此处发出。无相宫尊主燕凌枫在这里随便一个起心动念,就可以决定一个人、一个家族,乃至一个门派的生死留存。可昔日这个人人谈之色变的魔教中枢,如今竟然被各大门派完全占领,反而成了众人共同商讨如何进一步肃清魔教妖人的议事厅。
这时,一位身着青衫髭须虬髯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朝在座的其他各派掌门拱了拱拳,说道:“诸位,如今那燕老贼已死,此时无相宫群龙无首,我看正是一鼓作气荡平魔教的最佳时机!”
“冯前辈请稍安勿躁。”说话人乃是龙湖剑宗的宗主吕凤栖,此人一袭白衣如凛冬初雪纤尘不染,眉宇间俨有正气不怒自威。吕凤栖虽是剑宗宗主,可随身并无佩剑,因为他双手的十指远胜十柄利剑,对战时以无形剑气为刃,如万钧雷电变幻无穷,相当于十名顶尖的剑宗高手同时出招。据说这吕宗主十六岁时便已学成了家传的咒术绝学动地寻龙剑诀,二十岁时就以一招击败自己的父亲,继而执掌龙湖剑宗,成了名满天下的一派掌门。
“燕凌枫虽然已经死了,可是无相宫的青、赤、银、墨四护法仍然下落不明,切不可掉以轻心。”吕凤栖说,“依在下拙见,我们还是应该按之前的部署,守好宫里各个出口,等不归山的众位道长回来再行清剿。”
那冯彧本就是个狂妄之徒,而近些年斩风堂在岭南声势浩大,这让冯彧更加瞧不上这个畏首畏尾徒有其表的后生。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吕宗主若是怕了,带着你们龙湖剑宗的人回去便是。各门各派难道还能指望个二十岁的娃娃来助阵不成?”
吕凤栖并不生气,龙湖吕氏不仅以咒术剑法称雄一方,更是西蜀有名的诗礼书香之族,即便是取人项上人头也是要“失礼失礼、承让承让”的。他笑了笑说:“晚辈并非胆小怯战,只是各派与无相宫妖人连月厮杀,死伤无数,已然元气大伤。如今,不归山的众位道长护送掌门玄阳真人尚未返回,若我们就此轻举妄动,岂非鲁莽?”
“说得对。”灵蛊岛的岛主梅无双看着自己刚刚修剪好的指甲幽幽地说道,“这无相宫深不可测,连玄阳真人都是耗尽毕生修为才勉强毙了那燕老贼,如果我们贸然进攻,着了那四个妖人的道,反而不划算了。不如就在此以逸待劳,等不归山的人回来再说。”
“我等不了了!”冯彧突然扬起嗓门,一掌拍劈了手边的红木茶几,“我爱徒伤在那无相宫妖人手里,老夫咽不下这口气!”
“嚷嚷个屁!”河洛十二帮的总瓢把子柴飞虎终于坐不住了,“哪门哪派没死伤弟兄,就你们斩风堂的人金贵?!还不是自己的徒弟技不如人,被人断了右臂。我看你们斩风堂赶明儿改叫斩手堂得了!”
河洛十二帮来的人最多,此时“哄”得一声都笑了。斩风堂队伍里那位断臂的少年一瞬间涨红了脸,血气方刚的年纪受到这样的侮辱,自尊心命令他必须立刻与对方你死我活。可他的师兄却死死将他拉住,拼命用眼神暗示他不可鲁莽。
冯彧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但他虽然也是粗人一个,可自诩要比柴飞虎那群号称侠盗的河寇湖匪有涵养得多。他突然朗声大笑道:“柴帮主说的是,想必柴帮主必定有技压群雄的本领。老夫不才,想凭这一双空掌领教一下柴帮主的翻江回龙刺!”
“诸位诸位!”一个面容光洁长相儒雅的中年男人马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剑拔弩张的冯柴之间,“在座的各位都是江湖上叫得响的名门正派,此番联手也是为江湖铲除祸害而来,切不可伤了和气。”
“郭掌门见笑了。”冯彧抱拳说道,“老夫本来也不想伤了和气,只是不与柴帮主过上两招,未免让人小瞧了我斩风堂。”
“我呸!”柴飞虎当真就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唾沫,“姓冯的,既然你们斩风堂那么本事,还装模作样跟我们商量个屁!要去你自己去,别想让我们十二帮的弟兄去送死!看看遇到无相宫的四个护法你还有没有叫嚣的胆量,到时候你们斩风堂就得改叫斩首堂,首级的‘首’!”
冯彧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看双方正要动手,吕凤栖和百杀门的常傲天也赶忙加入调停。此时,斩风堂那个断了手臂的少年小声问站在一旁的师兄:“他们说的四个护法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姓柴的那么怕他们?”
师兄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人。我曾听师父说过,无相宫等级十分森严,共分为九部七十二司,每一部每一司都有其各自的职责,彼此之间如齿轮般相互咬合,共同构成了一个无比复杂周密的组织。而四个护法是凌驾于九部七十二司之上,仅次于无相宫尊主的四个人。他们各自有不同的代号,分别是青麟神使,烛龙;赤羽仙使,秋凰;银瞳鬼使,陆吾;墨影凡使,旋鳌。听名字你也听得出来,他们四人的咒术是按照代号由高到低,神使最强,凡使最弱。但即便是最弱的墨影凡使,也绝少在江湖上出现。”
“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师兄回答,“九部七十二司是无相宫的内部组织,而七十二司之下,又将触角伸出宫外秘密控制着江湖上的众多帮会。因此,无相宫要做的事情,超过半数到司一级就可以解决,极少会惊动到部级。而如果需要护法级别出动的话,那么不出意外,江湖上某个帮派,以及与这个帮派有关的所有人便会从此消失。”
师弟的嘴空张着,瞪圆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至今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师兄补充道,“因为见过人的人都已经死了。”
师兄又说:“原本河洛十二帮并没有联盟,而且也不是十二个帮派,是三十六个。当年不知为何得罪了无相宫,于是墨影凡使旋鳌便独自离宫,仅凭一把从辰剑,半个月内就灭了二十四个帮派。二十四个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帮主、岛主以及他们的家人、弟子,没留下一个活口。从那之后,其余的帮派才结成了联盟,便是如今的河洛十二帮。”
“难怪柴飞虎......”少年的声音已经在发抖。
“姓冯的!”柴飞虎大吼一声,“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歪主意!到底是为了替徒弟报仇,还是想找个借口趁机去抢连山笈,你他奶奶的心里最清楚!”
伏吟殿里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谁也没想到柴飞虎如此口无遮拦,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竟被他当众给说了出来。
“怎么?都哑巴了?”他的如炬目光咄咄逼人地扫过各派掌门的脸,“我河洛十二帮虽是一群河寇湖匪,但我柴飞虎明人不说暗话,今天在座的哪个人心里不惦记着连山笈,不想趁乱将秘笈据为己有?!”
“师兄,”断臂少年小声又问,“这连山笈......”
“你!”柴飞虎突然朝斩风堂的队伍里猛地一指,“少他娘的嘀嘀咕咕!”
断臂少年红涨着一张脸,半句话也不敢再多说。
吕凤栖这时干笑了两声,说道:“江湖传言‘半阕连山驭六合’,传说只要学会了连山笈上任何一门咒术便足以号令江湖。只可惜,那只是传说罢了。更何况我们龙湖剑宗的咒术已然博大精深,就是学一辈子也学不完,又怎么会轻信一个没有影的传说?此番若不是响应不归山清剿魔教为江湖除害,吕某又怎会和诸位——”他将“位”字怪声怪调地拉了个长音,眼神在柴飞虎浑身上下轻蔑地荡了一下,然后紧接着道“——‘豪杰’,汇聚于此。醉卧我西蜀岂非快哉?”
“放你娘的狗屁!”柴飞虎从小就在刀口上舔血,脾气一上来谁的面子也不给,“酸溜溜地拽什么文呐?!燕老贼都已经死了,倒是带人回你的西蜀去啊?!”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一阵不明来由的罡风自殿门外突然席卷而来。众人只觉得周身的襟袍配饰被这罡风猛烈地扬动了一瞬,紧接着一声尖锐的巨响,再定睛看时,一柄长剑已经深深地钉进了柴飞虎面前的石台子上。那石台是用整块的白玉刚岩砌成,长剑却钉入岩身少说也有七八寸。
柴飞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此时殿外响起一个十七八岁男孩子的嗓音:“如此说来,柴总把头是否连不归山的意图也要质疑?”
一群手中仗剑的白衣男子走了进来,站在殿内的各派弟子纷纷自觉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
不归山的人来了。
为首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挺拔而刚健,星目,剑眉,气宇轩昂。他一身白衣洁净而纯粹,似乎流转着若有若无的白色微茫,周身上下除了领口绣着一枚淡曙色的海棠以外,别无任何装饰。
他朝众人敛袂一揖,说道:“在下不归山门下,谭殊。适才师弟莽撞,请各位前辈不要见怪。”说罢,他朝旁边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低斥一声:“还不快将剑收回来!”
少年努着嘴,不敢违拗却又心有不忿,竖起剑指一点一旋,众人眼前只觉白光乍闪,钉入石台里的长剑便“锵”的一声收回了鞘。那招式不仅漂亮,更加利落准确,看得吕凤栖手脚冰凉。
长青派郭掌门连忙上前还过一礼:“原来是玄阳真人座下首徒,失敬。不知真人的伤势如何了?”
谭殊面容凝重地说:“家师伤势十分严重,此次家师力战燕凌枫和四护法,虽然重创魔教,但他老人家也几乎油尽灯枯,日后恐怕......”
众人听罢无不叹惋,连柴飞虎也熄了性子。
“晚辈此番下山,正是奉了家师之命,同各位前辈一道清剿魔教。如今,燕凌枫虽然已死,但死前却拼命保住了他的四个护法,这四个妖人不仅难对付而且十分狡诈,各位切不可掉以轻心。”
“奇怪......”冯彧捋须沉吟道,“据我所知,无相宫向来等级森严,门下宫人为了护主连命都可以不要,可是这燕老贼何以去拼死保护四个属下呢?”
“没准儿那四个护法是老贼的私生子呗!”众人又被柴飞虎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谭殊却没有笑,他说:“家师也有此疑惑,不过他老人家猜测,此事很可能与连山笈有关。”
众人的神色立刻又紧张起来。郭掌门说:“真人的意思是燕凌枫将连山笈交给了他四个护法?”
谭殊点了点头,“四护法中尤以青麟神使的级别和咒术最高,所以我猜连山笈很可能就在此人手中。”
“这本书断然不能落在魔教妖人的手里,否则他日卷土重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郭掌门所言极是。”谭殊说道,“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四护法——尤其是烛龙的下落。所以晚辈斗胆恳请各位尽弃前嫌,以除魔大任为重。”
“我长青派上下,愿听不归山调遣。”郭掌门率先表态。
众人心里清楚得很,单凭自己一派之力要想从四护法手里抢夺连山笈,简直比去天上摘月亮还要不切实际。而各门派中有实力与魔教分庭抗礼的唯有不归山。所以众人虽然在心里各自打着主意,此时也只好毕恭毕敬地纷纷表了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