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 倦怠

二人走到亭中,苏夫人将他手一拉,坐了下来,就亲切地问:”听你口音,也是川人?你在华山学艺,父母还住在蜀中么?“。陆冰见她温言相询,本不愿骗她,但自己身负血仇,不足为外人道,况且她是裘迟的妹妹,裘羽的姑姑,如何说得?便搪塞道:”我自幼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到处随缘浪荡,记事时便在蜀中跟着戏团跑,后来戏团子垮了,汉中,关中,南阳,云贵等处都呆过,再后来遇见华山派盖大侠,便投了华山派“。苏夫人连连点头道:”那可好,总算有个归宿“。陆冰见她起初听得皱眉,慢慢舒了脸色,分明随着自己的遭遇悲哀欢乐心里一阵感激,更为撒谎而内疚,心想:倒也无妨,我真实际遇比浪儿更惨,倒不算欺骗她的感情。

苏夫人又笑道:”我见你有几分面善,所以多问几句。若非你已娶了王老英雄的独女,我倒要替你说一门亲事“。陆冰心里扑通一声,却听苏夫人道:”我宅中有个丫头,人才生得很是标致,以前也是名门闺秀出生,只不过....“。陆冰忙道:”我已有婚配,夫人美意我心领啦“。恰这时丫头过来叫用晚饭,二人便入厅用饭。苏复红夫妇和乔鹏推杯换盏,席间其乐融融,陆冰虽也一桌,但插不上话,早早饭毕,便推说劳累,被仆人领到南面靠大门的一排客房里住了。乔鹏身居高位,自不和他一处居住,在里间主屋里安歇。

第二日凌晨,天尚昏暗,陆冰早早醒来,突一阵喧哗入耳,只听一个丫鬟叫道:”哎哟,哥儿,要不得,老爷,夫人还在睡觉呢,我都说了,小姐不在,你咋不听!“。一个青年人用冷傲强压着气愤的声音道:”我远来一趟很是不易,这已是第三次了,她没一次在的。我今天见不到苏苔,必当面让她爹娘说清楚,这一桩亲事,他们若还认,便该好好约束她,不教她乱跑,若是不认,我和她自此两清,我祝她早日寻得如意郎君!“。

陆冰心想:原来她已有婚配,不知她这情郎是什么个样子?忍不住探头一看,只见这人身量极高,面目上棱角分明,如刀雕剑切,俊朗无比,是个极惹人注目的美男子,陆冰看见,不禁自惭形秽。这青年话罢就往里闯,那丫鬟急将他拉住,说道:”哥儿,你尽说些什么!小姐不过是玩心重些。她是怕将来过了门,你爹管束得紧,她再不能出去了“。

那青年停了脚步,略顿片刻,突轻声问道:”是她自己这么说的?“。丫鬟笑道:”不是她说的,难不成是我说的?“,又正色道:”她平日没少念叨你,没少说你对她的好来。她迟早是你的妻子,你急这一时做什么?“。那青年面色大舒,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她明白就好,为了她我没什么不能做的。我刚才那些话都是气话,你万不可对她说,否则叫她知道了,倒要瞧不起我“。那丫鬟微叹了一口,说道:”你且到堂上喝几口茶,不大会老爷夫人就醒了“。青年摇头道:”我和他们没啥话说。既然见不到苏苔,我这就回去。我运了一船阆中特产来,已送到堡里孙大叔处。对啦,还有,等她回来,你把这个交给她“,自怀中摸出一条珍珠。那丫鬟小心捧过,道:”羽哥儿放心,我必好好转交小姐。你远道而来,不必急走,昨日堡里来了一位贵客,是莫山剑派的乔掌门,你何不与他见见面?“。青年摇头道:”我眼中并没什么贵客,一切自有姑姑,姑父应付“。

陆冰这边却听得心中狂跳,想到:这人被唤作”羽哥儿“,又称苏氏夫妇为姑父姑姑,自是青龙会总舵少舵主裘羽无疑!顿时脑中轰然一声,恨上心头,双目发红。又听那丫鬟温言说道:”也罢,你是大忙人,下次小姐回来,我马上捎信给你,你再来,必不赶空“。裘羽望她一眼,点点头,自折身而去。

陆冰的想象中,裘羽这个大仇人是一副一脸横肉的凶恶模样,未料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这简直令他更为厌恶,又顺带着对这大义堡生出一股厌恶来,甚至对当初江上游船的际遇也厌恶起来,父母兄弟的面目却格外清晰地浮现眼前。他神情木然,却毫无犹豫闪身到了外堡,却见裘羽在前,望堡门而去。陆冰避在十数丈外,拿一方黑巾将面目蒙住,也自出了堡。此时天光尚暗,山道幽深,一直随了二三里,前方一片飞瀑,直落十数丈,砸在底下的青潭里。陆冰左手按上剑柄,借着曲折的山道和茂密的树林,将距离拉近至三四丈之间,心头狂跳不已。此时一声鸦啼,响彻山涧。啼声未落,陆冰已出剑在手,奔入一丈之内,一剑照裘羽背心便刺。此时裘羽左足正踏下石阶,重心未稳,右手摆在前方,离剑稍远。陆冰全力这一剑,算得极准,只图孤注一掷。

只见裘羽身子陡然凝住,右手只一晃,也瞧不清如何,一道白虹反刺而来。陆冰心中一寒,便知失手,他这一剑是全力一博,丝毫没有考虑退路,一剑不得,破绽大开,只觉右胸一凉,脚上一踉跄,跌落瀑下潭中。他奋力游到水帘之内,连口狂喘,捂住右胸剑孔,鲜血自五指间流出,此时裘羽已下到深潭对面,陆冰怕他攻入,强撑而起,后挪数步于黑暗之中。却听裘羽在外说冷冷说道:”你剑术已算不错,你是哪里的仇家,报个名来,我不杀你“。

陆冰不敢对答,闭嘴凝神,过得半晌,不闻有声,又怕有诈,仍不敢妄动,直挨了大半个时辰,方挪步出洞,果然已不见裘羽踪影。陆冰黯然心想:他这一剑急发急收,只刺入了半寸,分明是饶了我一命啦!心中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愤恨,又觉裘羽飘然而去,也不询问缘由,分明骄傲之极,丝毫未将自己瞧在眼里,不由得又有几分恼怒。暗想自己用功多年,历尽磨难,自认已算得半个人物,偷袭尚不能得手,这大仇何时报得?越想越悲,陡然间心弦一松,崩溃大哭。

他自行包扎了剑创,只觉双目难开,虚弱之极,又在瀑后小睡了片刻,醒来时仍觉身心俱疲,拖着沉重的身体到了渝州城,在客店住下,一觉睡到傍晚,懒洋洋下楼喝了两大碗粥,生出了一股多年未有的慵懒,如同农夫在炎炎夏日劳作一天,傍晚躺在田埂吹风,心中几分舒适,几分倦怠,却空落落地若无一物。正发呆之时,肩膀被人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