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棋局

崖顶上,一壮一少在议论着,正是无名与白璃攸,白甫臣与无名话不投机,早些回去了。月光照在崖顶,这一块不大的地方,放着初号飞篮,空间稍显拥挤。

白璃攸道:“师傅,是不是点上火,这初号飞篮就能飞走了?”

无名道:“飞起来只是第一步,往哪飞更关紧,我们需要等。”

白璃攸问道:“师傅,您是说这初号飞篮,是缺了什么样的部件吗?”

无名道:“我教你做的机关鸟,除了自身的结构外,更多是靠乘风而行,便是外力。有风,有高度,它才飞得起来,但它的方向是无法左右的。”

白璃攸看着飞篮,又想想机关鸟,问道:“师傅,你说的是机关鸟,跟飞篮有什么关系吗,这两样机关可不太一样?”

无名似陷入回忆中:“瞻乾大人走之前,便在试验这机关鸟。依《飞鸟》一书的记载,大人造出了一模一样的机关,初时是手掌般大小,接着是桌椅般大小,最后甚至如边上那茅屋般大小。只是可惜啊,作为她的学生,老人家撒手一去,我竟再复原不出那般机巧。”

白璃攸开始遐想,那么一位传奇的女人,也是自己的祖母,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无名继续道:“师傅不忍看生灵逝去,可我却认为,活物与死物,意义终归是不同的。这后面的试验,便是由我来做。开始是一只猫,一只狗,后来是一只羊,一只猪,我都成功了。师傅有时会笑问我说,它们滑入山的那头,从此便不知踪迹了,不知以后会否有缘再见到。”

白璃攸听得痴了。

无名道:“师傅把这些所做所得附在《飞鸟》最后一部分,如果新军没有入侵,我还有机会继续做,继续尝试,但现在看来,没有机会了。璃攸,你要保管好《飞鸟》,更要将它发扬光大。”

白璃攸从思绪中拉回来,点点头道:“师傅,您吩咐的,我一定做到。说起来,您的另一个徒弟,莫起,可比我高明多了。”

无名道:“那孩子武功不怎么样,做起机关来确实是块材料。话虽如此,门户终究有别,莫起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楚,非我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飞鸟》乃瞻乾一门的传承所在,能继承辜鸿前辈遗志的,只有你。”

白璃攸微微低头,轻咬嘴唇道:“师傅,我觉得,他是可以相信的人。”

无名笑笑,不作肯定,也不反驳,道:“初代飞篮距上次飞行已有二十年了,这些年来也缺乏检护,贸然乘坐还是有些风险的,要是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年轻人愿意试上一试便好了。”

白璃攸道:“我亲自试验便是,肯定能让大家信服,也都安心乘坐。”

无名听了此话,眼神中有些异样,道:“一人之躯难以令人信服,如果能找几人与你同乘,众人当能放心。”

白璃攸低声沉思道:“上哪找这样的人呢?”

无名看向远方,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不仅要不怕死,还得是能信得过的人。”

白璃攸问道:“先生此言何意?”

无名道:“谁不想脱离战乱的苦海呢?既乘此等‘快马’,直接逃走便是,何必回来?”

白璃攸恍然大悟,不禁自嘲,换做是我,只怕也难挡诱惑,真想看看祖母口中的世界啊!

无名忽然不着边际地问道:“《飞鸟》于我族意义非凡,不可示于外人,可有其他人看过?”

白璃攸心里咯噔一下,在密室的时候她和莫起已经看过了,便随口遮掩道:“没……没有。”

无名盘算道:“只有一架初号飞篮,根本不足以把村镇中这么多人带走。接下来你要把飞篮按书中所述交由工匠打造,但需记得,只可告知零部件的构造方法,并且,需要参杂一半以上用不着的无关部件。”

白璃攸知道如此做法的用意,皆因镇中很可能存在新军奸细,化整为零,以假乱真,方能掩人耳目。她点点头,道:“书中所述,我已牢记于心,这便去寻能工巧匠,加紧制作。”

无名拉住她,微微笑道:“不急,今夜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白璃攸诧异道:“什么事比做飞篮还重要?”

无名反问道:“《飞鸟》看护事宜,你已经吩咐下去了吧?”

白璃攸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按您所说已经拜托吴前辈照看了。晚辈不懂,您说的重要的事便是此事吗?”

无名负手而立,似已成竹在胸,摇摇头,微微笑道:“不,捉鬼。”

夜幕下,一片寂静,新军在几次投石后,就没再有大动作,城墙上的将士时刻盯着远方的动向,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有些疲惫。烛光下,宋夫人正翻看着镇上居民的花名册,这一阅之下不禁让他慨叹:“虎贲苦战多年,牺牲重大,现存的百姓两千余人,这其中竟有百余人上失双亲,下殇子女,一对鸳鸯阴阳相隔,孤苦伶仃孑然一身!”

宋夫人手下参将在一旁,约莫而立之年,身披盔甲手执宝剑,颇有几分英气,名为林应天,附和道:“一连串的纷争,苦的都是百姓啊,若虎贲也学洛河,这些人当尚能一日三餐。”

宋夫人重重地拍向桌子,怒斥道:“住口!虎贲将士忠勇无匹,为国捐躯者不计其数,你是在说他们都白死了吗?学那洛河小儿,尊严尽失,还妄称天命,活着也如猪猡!”

林应天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立在一旁低头不语。

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串叩门声,边拍边喊道:“将军,有重大发现!”

林应天连忙请他进来,来汇报的人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穿个甲胄显得别扭,年纪轻轻约莫二十来岁,在营中负责军需事宜。

来者先行过礼,道:“小人名游瀚林,清点亡者名册时,发现一些奇怪的事情,小人觉得此间关系重大,马虎不得,便……”

宋夫人不耐烦,示意他直言。

游瀚林稍显局促,道:“镇中总共两千三百五十一口人,逝于昨夜突袭者一百口,百姓迁离敌军投石范围后,尚有一人身中几十刀丧命,还有一人来路不明,似乎并非镇上百姓,不过他眼下重伤未愈,不好询问。”

宋夫人奇道:“那惨死的人是谁,凶手可有眉目?”

游瀚林道:“冯湘。”

宋夫人面上无甚表情,粗大的手指颤了几下,捏紧拳头。林应天却是大惊失色,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游瀚林又重复了一遍冯湘已逝的事实,接着说道:“猜测凶手与那来路不明之人有关。”

宋夫人眼神空洞,像木偶一般,僵硬地点点头,道:“知道了,没有别的事就先下去吧。”

游瀚林急道:“将军,还有大事尚未汇报,容我将话说完!”

宋夫人点点头。

游瀚林一口气讲道:“逝者百户,若论亲戚关系,皆能与镇中人沾亲带故,不管是通过逝者追溯到远亲,还是从远亲追溯到逝者,皆有迹可循。但是,奇怪的也正是这一点,镇中有一百三十户人登记在册为鳏寡孤独,追溯与他们登记的有关亲属,发现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的人。小人走访了几户这些人的邻居,都说识得他们,问起来源,却又都是听人所说。最为蹊跷的是,这一百三十口人中,无一人在昨夜丧生。”

宋夫人颇有怒意,道:“虎贲与新军打了几十年,哪户家中没有伤亡,人死了便挖坑埋了,更有弃尸荒地被豺狼啃食殆尽者,怎么可能一一追溯?再者,无人伤亡不是更好,难道非要有死伤?”

游瀚林连连挥手,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小人当然希望无人伤亡。但此事过于巧合,这些人来历不明,很可能并非虎贲一族,不得不防啊。”

宋夫人眼镜瞪得铜铃也似,一字一句道:“临阵动摇军心者当斩!如若我明日听到此等流言,那你趁早今晚便登上虎眺崖自行了断吧。”

游瀚林大惊失色,结巴道:“将军,小人……小人本是……一番……一番好意啊,怎能如……如此?”

林应天也赶忙劝道:“将军,他确是一番好意,眼下是用人之际,万不可如此决断啊!”

宋夫人向着游瀚林,厉声重复道:“若是明白了,便快些滚吧!”

游瀚林还欲再说,林应天朝他使了个颜色,游瀚林无奈地摇摇头,施礼告辞。

待游瀚林离去后,林应天道:“将军,此人所言不无道理,不如我去与他详细了解一番。”

宋夫人道我:“哼!无稽之谈!你且留下,我还有要事与你商量。”

林应天顿了一会,道:“也好。”

游瀚林出了门,才发现贴身衣服竟被冷汗浸湿,颤颤巍巍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夜晚的冷风吹过,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方才安定下来。“奇怪,虎贲习俗只可登高埋骨,怎可登高行自我了断之事,那是要把祖宗都给气活咯,难道……”游瀚林一拍脑门,似乎想通什么,快步向前走去,不久便消失于黑暗中。

今夜的城墙格外宁静,刘汝松此时正穿着稍显宽敞的盔甲,长弓箭袋负于背上,手执长枪立于墙头。一轮皓月照得盔甲银光闪闪,静谧夜色下,远处几点细小的火光微微颤动,来自于几里开外的新军营帐。刘汝松从未来到此处,未见过此间景色,原来虎眺崖镇以北竟有如此关哨,一条窄窄的曲径沿着城墙根蜿蜒向下,往下约莫百步,有一块稍宽敞的台子,四周的大树被砍伐殆尽,月光勾勒出立于平台之上的那个庞然大物,正是新军用于攻城的投石车。在往下走,三三两两的营帐隐匿在丛间,只因山路陡峭狭窄,新军不能大举攻上,否则就凭虎眺崖镇这区区两千人,根本挡不住山下几万大军。山脚下正前方便是方圆二十里的开阔平原,平原被一条宽约二十丈的河流隔开,依稀可见夜市烟火,河北岸一片营帐密密麻麻,营火照在河上,微光嶙峋,正映在刘汝松眼中。回首看,另有一条小径蜿蜒下山,通往虎眺崖镇,离山脚近一点的地方,依稀可见废墟之上的火光和浓烟,可惜不是炊烟便是了。远在十里开外的另一座峰便是“虎眺崖”所在了,依托着这四面环山的险峻地势,虎贲人得以苟延残喘,不过看起来,新军已经打算攻破天险,清缴最后的敌人。

“豺狼虎豹,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大人口中用来吓唬我们的东西,想必便是对面的新军了。学得武艺,击败他人,便可堂堂正正从这里走出去,呵!可笑!”刘汝松攥紧拳头,对着远处的灯火哂笑着。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中隐隐传来刘汝松的誓言,月如笼纱,话中夹杂着风,“若我不死,终有一日,必让我之遭遇,降临在对岸每个人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