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慕容诚

乌蓬马车弯弯曲曲走过无数冷寂的长街,最后在一处偏僻的小巷停了下来。

范达下车后四下打量,发觉自己虽然已在豫州城多年,但对这一带依旧十分陌生。看模样像是工匠杂役聚居的贫民区,他想不出这儿会有谁能借自己三十万两银子。

风阳拉着范达来到巷子深处一户紧闭的小门前停下来,轻轻敲了敲门上铜环。门应声打开一道缝,一个老者隐在门后小声问:“是谁?”

“是我,江南封阳。”风阳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恭敬。

老者扫了二人一眼,冷冷丢下一句:“你们等着。”说着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是哪个?竟然有这么大的谱?”范达大为不满,想整个豫州地界,谁敢如此怠慢堂堂范家二公子?忍不住就想闯进去,被风阳好说歹说才给拦住。

范达心有不忿,不过见一向眼高于顶的风阳也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外,再加自己现在有求于人,他虽然心有好奇和不满,也只得老老实实地耐心等候。

足足过了顿饭工夫,房门总算再次打开,方才那老者在门里对二人招了招手:“进来吧。”

范达随着风阳进了房门,才发现门里别有洞天。一路上长廊曲折,门户重重,完全不亚于任何大户人家的别院。虽然布置得不算奢华,但也绝非寻常人家可比。

二人在老者带领下,最后来到一处幽静的书房。只见房中燃着龙涎香,虽然桌上点着儿臂粗的烛火,但在浓稠的烟雾中,依旧显得有些昏暗蒙眬。一个白衣儒士端坐书案后,正冷眼打量着两人。

范达一看清老者模样,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风阳则走上两步,对老者拱手一拜:“小侄给慕容世伯请安。”

老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范达身上,淡淡问:“你突然来见老夫,为何将他也一同带来?”

范达慌忙跪倒,一拜到地:“小婿给泰山大人请安!祝泰山大人万寿金安!”虽然几年前只见过老者两次,范达还是一眼就认出,面前就是自己未来的岳父,慕容世家宗主慕容诚。

“范公子先别乱叫。”白衣儒士连忙摆手,“小女尚未过门,这‘泰山大人’老夫暂不敢当。”

“是是是!”范达连忙点头。

他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未来的老泰山,更没料到风阳带自己来拜见的大老板会是他,顿时有些语无伦次。

“范公子起来说话。”慕容诚说完将询问的目光转向风阳。

风阳忙陪笑道:“范公子与小侄交厚,前日他急需一点银子周转,告借到我这里,我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正好世伯在豫州,我想你们是姻亲,这个忙世伯一定会帮。所以未经预约就带他前来拜见,还望世伯恕罪。”

慕容诚眉头一皱,转头望向范达:“是怎么回事?你要借多少银子?”

范达冷汗涔涔而下,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那三十万两的亏空,有一多半是花在了女人身上,现在他却来向未来的岳丈借钱填补嫖妓的亏空,这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慕容诚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挥手让风阳退下后,这才淡淡道:“有什么难处你但讲无妨,老夫不会不帮你。不过,老夫希望你不要有任何隐瞒,不然老夫会很生气。”

范达心知惹慕容诚生气会有什么后果,只得老老实实,将借钱的原由详细说了一遍。不过还是隐去了一半银子花在女人身上的细节,还好对方没有盘问银子去向,只道:“三十万两银子不算什么大事,你父亲也有些小题大做了。”

“可不是!”范达见慕容诚竟没有责怪自己挥霍无度,顿时松了口气,不禁诉苦道,“家父一向将银钱看得甚重,给我的月钱少得可怜。想我交际应酬,开拓生意,打探消息,哪一样不花钱?要像家兄那般成天呆在账房数银子,节俭固然是节俭,却将赚钱的机会也省没了。家父却偏偏喜欢他的俭省,对我横竖看不顺眼。”

“如此说来,范家的家业,你父亲更钟情你兄长了?”慕容诚问道。

范家世代商贾,能创下偌大家业,除了经营有方,还在于决不分家的祖训。无论有多少儿女,只从中选一人继承家业,其余子女只能按月领取例钱,保障一辈子衣食无忧。这使得范家家业如滚雪球般一代代积累,终于成为豫州数一数二的巨富。因此能否继承家业,对范家子孙来说有天壤之别。

范达见慕容诚问起这一点,忙道:“只要这次别被家兄抓住把柄,我依然有机会继承家业。”

慕容诚淡然道:“就算这次抓不住你把柄,难保下次你还能蒙混过关。除了借钱填补亏空应付你老爹,难道你就没有更好的法子?”

“什么法子?”范达有些莫名其妙。

“我给你讲个故事。”慕容诚抬起头来,目光渐渐变得迷离幽远,

“多年以前,慕容世家也有两个出类拔萃的兄弟,但是弟弟却更胜一筹。长辈有意在二人中选择一个继承家业,经多方考察,长辈们渐渐倾向于弟弟。哥哥不甘心就此失去继承权,便高价买通了快活林的顶尖杀手。你猜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让杀手暗杀其弟,少了这个竞争对手,他自然就能继承大业!”范达忙道。

慕容诚笑着摇摇头:“慕容世家家法,对族人自相残杀惩罚最为严厉,任何残害族人的慕容子弟都将付出相同的代价。他若让杀手暗算其弟,一来没有绝对的把握,二来就算侥幸得手,族人也会怀疑到他。就算查不到实据,但只要有任何怀疑,他就永远别想继承家业。所以,他买通杀手刺杀自己。”

“刺杀自己!这是为何?”范达惊讶地张大了嘴。

慕容诚浅浅一笑:“因为他的武功足够高,事先有所防范,杀手未必能得手。而他却用弟弟的身份与杀手联系。以慕容世家的势力,追查雇主的身份不是什么难事。”

“我明白了!”范达恍然大悟,“他是要嫁祸弟弟,利用家法除掉这个竞争对手!”

慕容诚微微颔首:“为了演得够真,他不敢让刺客有任何留手,也不敢让人保护自己。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冒险,刺客的剑从他的胁下穿进去,离心脏不足一寸,他差点就死在刺客手里,不过这次冒险总算取得了奇效。慕容氏的众老,认定弟弟是买凶杀人的幕后主使,按家法要将之处死。他们的母亲不忍见到儿子惨死,私自将人放走,弟弟这才捡了条命连夜逃离江南,从此成为慕容氏的叛逆。”

范达忽然打了个寒战。他以前隐约听说过慕容诚还有一个弟弟,十多年前不知什么原因反出了家门,不知所踪。他突然意识到故事中的哥哥就是面前这未来岳丈,他将如此隐秘的往事都告诉了自己,如果不照他的暗示除掉兄长,恐怕他宁愿女儿守寡,也决不容自己再活在世上。想到这点,范达顿时面色惨白,冷汗淋漓而下。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最血腥最肮脏,那就是权力。”慕容盯着叶范达,“无论你怎么讨厌它,都逃不过权力的罗网。你若不想受到权力的伤害,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将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失去权力的可怜虫。一个优柔寡断的失败者,也不配做我的女婿。”

范达迎上慕容诚犀利的目光,涩声问:“我该怎么做?”

“这是你范家的家事,老夫不会插手。”慕容诚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搁到桌上,古井不波地淡然道,“我不会借钱给你填补亏空,也不会插手你的家事。不过我碰巧知道如何联系目前豫州地界最好的两个刺客,这是他们联络人的地址,或许你用得上。”

范达抖着手上前拿起纸条一看,失声道:“黑白双煞,身价十万两!我在所有钱庄的钱都被冻结,哪里去筹这笔巨款?”

慕容诚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如果你能成为范家唯一的继承人,你一张白条都能值十万两。你只要让黑白双煞相信你能继承范家基业,他们也许会接受你的欠条。”

见慕容诚举杯送客,范达忙拱手告退。刚出门,就见风阳迎上来问:“怎样?拿到钱了吗?”

范达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风阳舒了口气,笑道,“有慕容宗主这等老泰山,你有什么难关不能迈过去?走!咱们去喝一杯庆祝!”

范达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慕容宗主?”

“哦,家父与慕容宗主私交甚笃。前段时日得知慕容宗主也在豫州,便代家父来拜见慕容宗主。范公子乃慕容氏未来的姑爷,以后可要多多提携小弟。”风阳笑道。

“一定一定。”范达神色怔忡地点点头,看看窗外天色已完全黑净,他涩声道,“先送我回家吧,改日咱们再庆祝。”

风阳忙令车夫去范府,将范达送到府门外。

范达目送马车走远后,这才默默转身回家。刚进门,就见大哥范聚从门里出来,一脸冷笑:“你现在还有心在外面彻夜玩乐?我这两日查你的账,发现你的账目十分混乱,至少有二十多万两银子不知去向。你好好想想怎么向父亲解释吧!”

范达原本犹豫不决的眼神渐渐变得冷厉起来,默默从怀中掏出那张纸条,借着月光再次看了看上面的地址——菩提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