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长夜将尽

徐甲明白了。

他们要找的人是黄月,只不过似乎是自己弄错了。他们是不是再顾忌什么,所以才一直不敢动手?如果是顾忌朱十金?那么现在肯定要再加上一个他徐甲徐公子了。

他们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得到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是美女,但是他们绝对不缺美女!因为这些钱财所代表的东西绝对不止美女这么简单。

她若真是个因为逃婚而离家出走的女孩子,又怎么会有这么多势力、高手为她所引动?

她在撒谎?她说的话难道都是假话?

她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从开始的相遇就是处心积虑的必然?她说的那些话,也仅仅是为了要打动他,要他保护她?

可是那时候,她怎么就知道他能保护她?

徐甲迷惑了。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她才求他不要理会这些人,不要和他们计较,只求他带着她悄悄的离开?

徐甲的心沉了下去。

任何一个男人得知自己的真心被被欺骗、被辜负,心里都不太会好受,都会伤心的,徐甲当然也是。

舔狗不算。

客栈里的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桌子上堆积的珠宝黄金,在灯火下闪耀着令人炫目的光芒,但是却偏偏没有人去看一眼。

财帛动人心的道理好像在此时此刻不再那么正确。不过,到底是不正确,还是财宝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贪婪,他们又所图更大?

他们想要的,价值当然更大!

那是什么东西?

是黄月这个人,还是她身上带的东西?

金老板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客气的试探着,道:“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徐公子和那位黄姑娘,不过是江湖偶遇,萍水相逢而已,徐公子当然不会为了她而得罪朋友。”

徐甲冷冷道:“你们是我的朋友?”

金老板赔笑着说道:“我们也不敢高攀,只不过,徐公子初入江湖,像黄姑娘这样的女人,以后一定还会遇见很多,又何必……”

徐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不是要她这个人?”

金老板笑了,道:“当然不是。”

徐甲道:“你们究竟要的是什么?”

金老板目光闪动,轻轻眯了眯眼瞧着徐甲,道:“徐公子不知道?”

徐甲摇摇头。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意思在场的所有人肯定都明白。

金老板笑了,很诡异的笑容,面上也更和气了,他缓缓道:“也许这些事,徐公子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显然生怕徐甲也参与进来,也想分他们一杯羹,所以他们不肯说出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东西的价值,毫无疑问的比这里所有的财宝加起来更大。

徐甲更想不通了,黄月身上哪有什么珍贵之物?她的整个房间岂不是全部被他们翻过一遍了?

金老板道:“依我看来,这件事徐公子根本就不必再考虑,有了这么多金银财宝,还怕找不到美如天仙的女人?不仅仅有黄月,还有红月,青月,蓝月,紫月,徐公子以为呢?”

徐甲走到桌子前,慢慢地将自己的珠宝,一颗一颗捡起来,放回锦囊里。

然后他就走出去了。

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出去。

客栈里每个人都在瞪着他,目光中带着恨意,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出手。

因为他们还在等,等一个能肯定能对付这个雏的人。

初生牛犊不怕虎。牛犊不怕老虎并不代表老虎吃不掉、不敢吃、不能吃这牛犊。

他们对这个人很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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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还没有结束。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空气是寒冷而清新的。

徐甲在院子里坐着,剑随意的放在身旁。

像极了受伤的狼独自在角落舔舐伤口,男人受伤后岂不是也像头孤狼般总是独自承受痛苦?

他忽然被楼上的窗户的光影所吸引,楼上的窗户里,被灯光映出了两条人影。

他认出了一个人影,他当然认得出,他怎么会认不出呢?

楼是黄月和他所在的二楼,她的影子苗条纤秀,还有一个人呢?

两个人的距离仿佛很近,影子都快靠拢了。

他们是不是正在悄悄地商量着什么?

金老板,胡天焦,齐一刀,白衣张三和天尊的三个人全部都在楼下。

楼上这个人是谁呢?

朱十金帮他找的人都来了,朱十金自己哪去了?

徐甲拿起了旁边的剑,手里紧握着剑鞘,春寒露重,剑鞘很冷,他现在的手比剑鞘更冷。

他的心呢?会不会冷?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上楼去。

长夜将尽,风像是带来了黎明的消息,空气变得更清新,变得更冷。

徐甲静静地站在冷风中,他希望这风越冷越好,好让他清醒过来。

世人皆睡,你凭何醒,醉醒谁人定,醉醒如何分?

冷风继续在吹。

二世为人的自己并不是个少年郎君,不过又怎么样呢?八十岁的老人看透世情,除了他的阅历,更多是因为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不允许他继续沉醉,所以他开始苏醒。

若是给他一个二十岁的身体,恐怕老人马上会把清心寡欲那一套踹得远远的吧?

他会更珍惜、更享受老天爷给他的第二次新生,失去过才会懂拥有的所贵之处,他会喝得最醉,玩得最嗨,爱得最真,恋得最深,他会以最热烈的姿态拥抱这滚滚红尘,用最大的力活得最极尽的精彩。

可见,阅历可能会让人在这红尘中看得更远,看得更彻!可是,当茫茫红尘,滚滚而来,谁又能一尘不染呢?

“徐甲何曾有此身?”

他心里在冷笑。

不管是什么人,什么环境,是江湖还是河海,人想要活得更久,活得更好,他的头脑都需要能够保持冷静,控制自己。

控制自己,掌控他人,这是哪位高僧说的话?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他更加的需要保持冷静!

窗上的两道人影,距离仿佛又靠近了些。

徐甲尽量避免自己去猜这个人是谁。不管怎样,他在青石镇生活这么多年,朱十金已经算得上是他的朋友,虽然他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这话。

他不愿意猜疑自己的朋友。

朱十金是他的朋友。

既然别人都在楼下,小楼上的人不是朱十金又是谁?

朱十金这样的汉子无疑是很有男子汉气息的,他在江湖中一个人闯荡这么多年,活得这么久,活得这么潇洒,连胡天焦这些一帮之主也称他一声朱老大,他也许比他更有力量保护她。

而她就算投向朱老大的怀抱,也并不能算是很对不起他,因为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约束,甚至来不及有任何约束。

“这样也许反倒更好,反倒没有烦恼。老天已经给过我一次让人难以置信的恩赐了,我还要苛求什么呢?太贪心,天也会变脸的。”

徐甲长长呼出口气,尽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

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却好像还是有根针刺在上面,刺得很深。

“可是,还是好想要啊。”

他决心要走了,就这样悄悄地走了也好,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让人认真的事,不管当时过得去过不去的事,最后都会过去,都会成为过去。

他不想再看窗户上的人影,也不想在这里吹冷风,这真的是一件很蠢的事,不管是看别人还是吹冷风。

徐甲准备走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

但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黄月的一声惊呼!

声音中充满了惊惧之意,就像是一个女人在路边、在屋角、在床上看见毒蛇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蛇为什么会在床上?你没有养过猫吗?小猫咪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徐甲的人已如箭一般窜上了二楼,“砰”的一声,直接撞破了窗户进到屋里。

屋里当然有两个人,徐甲早就知道的。

不过屋里的情形却出人所料。

黄月脸色苍白,全无血色,甚至比看见毒蛇时还要害怕、还要惊慌。

她正在看着对面的人。

徐甲瞳孔一缩,这个“人”的确比毒蛇还可怕!

他披头散发,身体僵硬,脸上一片黑红,满是血迹!有已经干涸的黑色血迹,还有红得刺目的新鲜血液,看起来就像是个僵尸!少了一件满清官服的僵尸!

它好像是才破棺而出不久的僵尸,渴望着生者的一切。

它不是朱十金。

在这一瞬间,徐甲心里不禁有了一丝歉疚,他实在不该怀疑朋友。

徐甲也有点羞愧,此时此景,他心里想的竟然是这件事。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让他再想下去。

徐甲的人刚撞破窗户进来,这僵尸已经反手向他一鞭子抽来!

鞭子如毒龙出海,风声烈烈,又快又准!

这不是僵尸!

他的武功竟然也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

徐甲身体凌空,既不能后退,也无力再变换身形,闪避攻击,眼见得长鞭如毒蛇般即将卷住他的咽喉,送上它的致命毒吻。

但是,还不够!要杀他,这还远远不够!

徐甲左手一抬,间不容发之间刻,剑鞘挡在蛇吻之前,手腕翻转,剑鞘已是缠住了长鞭,左手往后一拉,扯紧!

他的另外一只手已如疾光闪电般拔出了鞘中之剑。

剑光耀眼,如长天夜空突现暴闪寒星,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冷得让人心覆冰霜!

脚尖在窗棂一点,银白剑光已经向这“僵尸”刺了过去!

“僵尸”直接弃了长鞭,向后凌空一翻。

霎时间,满天寒星,暴雨般的向徐甲射去。

但见徐甲剑光一卷,满天寒星已然被剑光吞没,忽然之间就已全部消失,不见踪影。

但这时“僵尸”却已经“砰”的一声撞出了后面的窗户。

徐甲怎么会让他一走了之?

他身形一动,眼角却瞥见黄月竟然好像已经被吓得晕了过去。

胡天焦、齐一刀这些人就在楼下,他怎么忍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是追?还是不追?

这一瞬间,徐甲实在是很难下觉定,幸运的是这时候他听见了朱十金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我把她交给你……”

一句话未曾说完,徐甲的人已经如利箭般窜出了窗子,直追“僵尸”而去。

谁知道这个“僵尸”身体看起来虽然僵硬得像块木头,身法却快如流星。

徐甲微微一迟疑,“僵尸”已经掠出六七丈外,身影在屋脊上一闪,徐甲追过去时,“僵尸”已经不见了。

远方的闹市忽然有鸡鸣响起。

莫非他真的是僵尸?只要一听见鸡鸣声就会消失无踪?

徐甲疑惑,毕竟僵尸这玩意儿他也只在荧屏上见过,谁知道真的是怎么样的?

东方的夜色已经淡去,天空露出淡青色,视野已经比较开阔。

附近是空旷的田野,以及客栈空旷的院子,这里离把闹市和客栈隔开的树林至少有四十丈开外。

徐甲不信那个“僵尸”有那样的轻功,掠出四五十丈,怕是连江湖传说中轻功天下无双,凌空虚度的楚香帅,也绝不可能有这种能力!这只是个武侠世界。

风寒刺面,风更冷了。

徐甲站在屋脊上,冷静的想了想,忽然径直跳了下去。

下面是客栈的一排厢房,第四间是胡天焦住的地方,现在他人在客栈的大堂,这屋里静悄悄,连灯光都已经熄灭。

隔了一间屋的第二间屋里,却还有灯在亮着。

一盏孤灯。

灯光惨淡,将一个人影照在窗户上,佝偻的身形,略驼的背,虽然只是剪影,但是徐甲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之前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他显然还在为了自己亲人的死而悲伤,夜已将尽,她都还未能入睡。

可能她也并不是完全在哀悼别人的死,而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悲伤。

人到了老年后,就会对死亡特别敏感恐惧,也会有许多忌讳。

徐甲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逝者如斯,谁人能免?

屋里立刻有人说话:“谁?”

“我。”

“你?你是谁?”

不等徐甲回答,门已经打开。

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手扶着门,驼着背站在门口,目光怀疑又敌视,上下打量了一番徐甲,又问了一句,道:“你是谁?来做什么?”

徐甲沉吟着,最后还是说道:“刚刚好像有个人逃过来了,不知道有没有惊扰到你老人家?”

老太婆怒道:“人?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人?你是不是大晚上的活见鬼了!”

徐甲知道她的心情不好,火气也难免大些,这种事情任谁也是看得出来的,他只好笑了笑,道:“可能是我看错了,抱歉。”

徐甲居然什么都不再说了,向老太婆抱了抱拳,转身走向院子,他伸了个懒腰,仿佛非常疲倦。

就在此时,徐甲听到“噗通”一声。

那老太婆竟然摔倒了,疲倦的不止徐甲一人,何况她已经那么苍老,又那么悲伤,就像是藏在她身体里的一包剧毒,突然在她体内散开,将她击倒。

徐甲两步跨过去,抱起了她。

她的脉搏还在跳动,人还有呼吸,只不过都已经很微弱。

徐甲松了口气,倒不是怕被讹上,上天有好生之德,能活谁想死呢?

他用两根手指捏住她的鼻下人中,过了小半晌,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脉搏也恢复了正常。

但是她的眼睛和嘴都还是紧闭着,嘴角还不停有口水流下。

徐甲轻声道“老太太,你醒醒……”

老太婆忽然长长吐出口气,眼睛也睁开了一线,仿佛在看着眼前的徐甲,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老太婆挣扎着:“你走开,我用不着你管。”

这种情况下,徐甲这个四好青少年又怎么会抛下她不管呢?

徐甲毫不费力就将她抱了起来,进了房门,

这可能是徐甲有生以来第一次抱这么大年纪的老婆婆。

棺材就停放在屋里,一张客栈的方桌权且充当灵案,点了两支白蜡烛和三根香。

房间内香烟缭绕,烛光昏暗,充满了阴森凄凉的感觉,之前看到的小男孩躺在床上,睡的很死。

小孩子一般睡着后,就算天塌下来,也是很难得惊醒的。

徐甲正在迟疑,还不知道要将这老太婆放在哪里。

突然,老太婆的人在徐甲怀里一翻,两只鸟爪般的手已经掐住了他的咽喉。

她的出手不但快,而且有力,完全不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

徐甲的呼吸马上停止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要爆出来了一样。

他的剑在用两只手抱老太婆时已经插入腰带,就算此时他能空出一只手出来去抓剑柄,他也不会有力气将剑拔出来了。

老太婆的脸上露出狞笑,那张悲伤、疲倦、苍老的脸,忽然变得像是露出獠牙的一条恶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