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各说各话
昏暗的灯光冷清清地照着院子里那一棚紫藤花，花儿也在风中摇曳，这是之前停放棺材的地方。
徐甲从黄月房间里出来，他穿上了靴子，是他的旧靴子，陈旧而舒服。
他的心里现在也觉得很舒服，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今后的路将会因为今天的选择而改变。
通常让人觉得奇妙的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重大的决定，却往往是一瞬间就决定的。
莫不是因为当时这种情感太强烈，所以来得如此之快？这叫冲动，所以有首歌叫冲动的惩罚。
不过爱情本来就是突然发生的，只有友情才会因为时间的积累而深厚，像是一坛老酒。
朱十金的房间并不远，徐甲刚走过去的时候就发现朱十金已经推开了门，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看起来完全是清醒的，显然他根本就没有睡过。
徐甲道：“你屋里的书生呢？”
朱十金道：“照旧点了穴躺着。”
徐甲道：“你好奇心真的有那么重？你不觉得屋里睡个男人很奇怪吗？”
朱十金道：“世道艰难，生意不好做，这是没法子的事。”
徐甲道：“你为什么不去娶个老婆，也免得在这种夜晚睡不着。”
朱十金道：“我还没有疯！”
徐甲道：“我好像却已经疯了。”
朱十金道：“每个男人都难免偶尔发一两次疯，只要能够及时清醒就好。”
徐甲笑了笑，只笑了笑，没说话。
他知道现在自己的感情，绝对不是朱十金这种刀客能了解的。
朱十金也笑了笑，道：“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你这么够朋友，今晚上你竟然还有时间来找我。”
徐甲道：“我不是来找你的，我要你去找人。”
朱十金道：“哦？找谁？”
徐甲道：“你知道红帽白衣的张三和那卖藕粉的在哪里？”
朱十金皱眉道：“他们没有去找你，你却反倒是要去找他们？”
徐甲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的道理原来你不懂吗？”
朱十金想了想，道：“我应该可以找得到他们。”
徐甲道：“好，你把他们找过来，我在客栈大堂等着。”
朱十金看着徐甲，有些犹豫，又有怀疑，终究没有忍住，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徐甲道：“我只想送点东西给他们，把话将清楚。”
朱十金道：“甲哥儿，你请他们，他们会过来？”
徐甲道：“我的面子请不动，不是还有你朱老大吗？人为财死，我有他们要的东西。”
朱十金道：“什么东西？”
徐甲道：“他们要什么，我就有什么。”
朱十金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去找人，只希望你不要把命丢在这里，也不要在这里杀人，免得以后我见了段大夫难做。”
——————
金老板的房间很大，装饰却很朴素，不过你要是这么认为的话，那真的是大错特错，光是金老板金满堂堂主这个名字，拿出去换个百两黄金也是不在话下的。
金老板好像已经睡着了。
突然间，屋内屏风处的窗口“砰”的一声被踢开，一个蓝色人影站在窗口，再是下个瞬间，他已经穿过屏风，出现在金老板窗前。
剑未出鞘，单手持剑，剑鞘抵住听到动静刚转身的金老板的咽喉上。
徐甲道：“跟我走。”
金老板不得不走，只有跟他走，他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快的身手。
他走出卧室时，那黑衣人又出现了在他身后，那个不是为了保护金老板，而是为了求得金老板保护的无奈之人。
金老板来到大堂时，就发现胡天焦和天尊的那三个人已经站在院子里，脸色甚至比他的脸色还难看。
有人点燃了灯，大堂灯火通明。
灯光明亮，照得大堂里面每个人的脸色更难看。
徐甲是例外，他甚至还在微笑。
只可惜所有人盯着他真挚的笑容，绝对没有想对他笑一笑的想法。
金老板好像已经冷静了下来，带着一脸和气，和颜悦色的问道：“这位少侠，可是和朱老大同来的？夜已深了，这么叫我们过来，是不是太急了？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不好吗？”
徐甲沉默，这时白衣张三和齐一刀走了进来，他们两个无疑也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金老板并没有因为徐甲不理会他而生气，他眯了眯眼，笑得更和气了。
徐甲把手上的剑随便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道：“我叫徐甲，其徐如林的徐，甲乙丙丁的甲。今夜请诸位过来，是有事相商。”
“徐甲？谁？你算什么东西？朱老大的跟屁虫？卖个面子给这烂刀客喊他声朱老大，你还真把他当老大了不成？”
说话的是胡天焦，河西赤发，赤发帮五兄弟，他有这个底气。
徐甲道：“胡帮主，我们见过，你忘了？”
胡天焦道：“大爷见的人多了，偏偏没见过你这等兔……”
“砰！”
胡天焦话未讲完，徐甲一拍桌子，震起桌上长剑，“锵”的一声，剑鞘已往空中射去，徐甲右手上抬平肩指向前方，反持长剑，剑脊贴手臂外侧，身形向前瞬动。电光火石，众人只听得破风嘶鸣，见得大堂中暴起银光刺目，灯光朦胧下，他身后似有残影消失。
徐甲已在胡天焦身后，负剑于背，剑尖指天，空中剑鞘落下，“锵”，刚好将长剑吞没。
“叮！”“叮”
胡天焦右耳上的铁环贴着耳垂一分为二，落在地上。
客栈内鸦雀无声。
半晌，终于有了声音，有人在咽口水。
徐甲已经回到了座位上，慢悠悠的道：“胡帮主是老江湖了，老江湖在情况不明的场合就应该多看多听少说，还要有江湖前辈该有的体面。胡帮主觉得呢？”
胡天焦也咽了下口水，道：“徐……徐公子说的对，是老胡鲁莽了。”
现在屋内众人眼神中除了一丝震惊，更多的就是凝重。
至少他们暂时愿意听徐甲讲话，不会打断他了。
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今晚的自己是不是只有两种选择？
杀人，或者被杀。
他们显然都猜错了。
徐甲也知道他们想错了，但是他却故意沉下脸，道：“诸位为什么来到这里，原因我都知道。”
场面寂静。
没有人接话，在这个屋里，没有一个不是老江湖，老江湖不到必要，是绝对不肯开口说话的。就算他们忘记了这点，但是刚才同样忘记了这点的胡天焦却给众人提了个醒。
徐甲说完这句话，也停了下来，目光盯着金老板，然后一个挨着一个看过去，最后看到齐一刀，才缓缓道：“我叫徐甲，各位想必也知道了。”
每个人都点了点头，眼睛不由自主往桌子上那柄剑瞟了过去。
徐甲忽然笑了，道：“我前段时间还是个大夫，就在青石镇的医馆，所以我说见过胡帮主，绝非虚言。”
胡天焦像是回忆起了，默默点了点头，但是众人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张三也没有看他。
徐甲接着说道：“财不露白，况呼宝物？我初入江湖，竟然忘记了这个道理。”
众人蠢蠢欲动，互相看了看对方。
徐甲道：“诸位想要的东西，我有。”
现在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大了，眼睛里全都充满了渴望，贪婪，占有这些人类的原初欲望。
白衣张三原本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但是现在因为他眼里的欲望，他整个人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可憎。
屋内只有两个人和他们不一样，一个是面带微笑的徐甲，一个就是金老板身后的黑衣人，他的脸上面无表情，难道他的心里就没有欲望？还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拥有这欲望？
不管怎样，他平常本来是个很普通的人，但是在这群人充满欲望的可憎嘴脸中，他的脸现在看起来忽然变得可爱起来。
徐甲道：“诸位若是想要这东西，也很简单，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金老板忍不住道：“是什么事？”
徐甲道：“拿了东西，立刻就走，从此不要再来找我！”
众人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显然徐甲的话让他们既惊喜，又欢喜，谁也想不到竟然是这么简单的条件。
金老板轻轻咳了两声，勉强笑道：“我们和徐公子原本就没有过节，也谈不上得罪不得罪，徐公子的剑法，我们也是敬佩的。只要能拿到东西，我们立刻就走。而且，我想以后也绝不会有人再来麻烦徐公子。”
齐一刀马上点头表示赞成，白衣张三和天尊的三个人当然也无话可说。
胡天焦有话说。
他是老江湖，是个体面人，自然知道现在的氛围是可以说话的，他也很讲礼貌。
胡天焦问道：“却不知道徐公子打算将这样东西给谁呢？”
徐甲道：“别说我挑拨离间，事实摆在这里，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们最好先自己商量好。”
张三看了看胡天焦，又看了看金老板，皱眉不语。
天尊的三个人好像要站起来说话，但是又像是想到什么，他们又忍住了。
金老板忽然道：“这东西本来就是从天尊出来的，自然应该交还给天尊的大哥们。”
齐一刀点点头，道：“不错，有道理。而且这里是金老板的地头，金满堂金堂主一向是生意人，最讲公平，他的话还是公道的。”
天尊的三个人也立刻站起来，对二人抱拳作揖。
中间一人道：“多谢两位仗义直言，金满堂和太行刀，我们一直是交好的。”
齐一刀抱拳，道：“好说。”
金老板微笑道：“金满堂以后还要多多仰仗天尊之处，三位大哥不必客气！”
金石这人看起来虽然像是个纨绔大少爷，但是说话做事，却都精明老练得很，正是个标准的生意人说的话。
见风转舵，投机取巧，这些事他做得再好不过，像是天生就懂得一样。
胡天焦却狠狠瞪了他一样，心里像是有点后悔问出这话，虽然心有不服，却也势单力薄，无可奈何。
徐甲道：“这件事是不是就这样决定了？”
胡天焦对着金老板“哼”了一声，便转过头去。
没人说话的意思就是默认了。
徐甲长长吐出口气，从怀里摸出个金线织的锦囊，随手丢在众人面前的桌子上。不管锦囊里面装的什么，光是这锦囊本身看起来就是价值不菲之物了，但是徐甲随手一丢，就好像丢垃圾一样。
众人眼睛盯着这锦囊，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拿。
徐甲冷冷道：“东西已经在桌上，你们为什么还不拿走？”
天尊三人互相对望一眼，其中一个走了过去，他把锦囊解开往桌子上一抖，几十样熠熠生辉、流光溢彩的东西就滚落在桌子上，水火石、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金绿猫眼，美玉，明珠等等，这些璀璨夺目的珠宝一出现，客栈内连灯光都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徐甲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堆珠宝，眼睛里露出很奇怪的神情。
两世为人，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的重要，不要问这些东西怎么来的，这些东西来得并不容易，徐甲或者段大夫也曾花过代价。
他很了解这些东西代表什么，好酒，美人，华服，良驹，尊敬。这些都是大多数人都想要的，但是现在，徐甲丢弃了他们，心里丝毫没有后悔不舍的意思。因为他知道他现在已经得到更好的，和这些东西比起来，那才是那所在意的。
财富就摆在桌子上，奇怪的是，到现在都没有人伸手来拿。
更奇怪的是，这些人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欢喜，有的只是失望！
徐甲抬起头，看着他们，道：“你们还想要什么？”
金老板摇摇头，天尊的三个人也摇摇头。
金老板忽然道：“徐公子在这里稍候，我们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徐甲道：“你们还要商量？”
金老板笑得很勉强，道：“一点小事。”
徐甲看着他，有些迟疑，最终让他走了出去。
所有人当然也全部出去了。
徐甲冷笑，他倒是要看这些人玩什么花样，艺高人胆大，一剑在手，他根本不怕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他甘心付出这些东西，只不过因为他要好好带她走，他不怕他们，但是她怕，他现在只想她平平安安，不愿意再让她受到任何惊吓伤害。
徐甲不想流血，为了这些蠢物让她流血，实在是件愚蠢可笑的事。
但是他们还想要什么？徐甲不知道了。
大堂的门大开着，窗户也是打开的，徐甲在这里可以看得到他们的身形，他们没有一个人走，也没有一个人去二楼，楼上很平静。
她一定睡得很甜。
她睡着了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婴儿，纯真，甜蜜。
徐甲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忽然间，所有人都回来了，每个人都不是空手回来的，他们把各自的包袱放在桌子上。
解开包袱，张三带来了一一斛珍珠，又大又圆的珍珠。
胡天焦带来的是一大叠金叶子。
天尊的人带来的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宝石。
金老板的最简单，是一张崭新的银票。
这些东西对谁来说，都是笔不小的财富，价值绝对不在徐甲的珠宝之下。
徐甲愣住了，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金老板站起来，道：“这是我们对徐公子的一点敬意，初次相交，请徐公子一定收下。”
徐甲糊涂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但是看他们真诚的样子，他们现在做的事完全就是他们说的一样，一点敬意！
他们不要徐甲的珠宝，反而将这些财宝送给他。
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想要的，比这些财宝加起来还要珍贵？
徐甲没想通。
金老板轻轻咳嗽了一下，道：“我们，我们也走一件事想请徐公子答应。”
徐甲道：“什么事？”
金老板道：“不知道徐公子在这里还打算逗留多久？”
徐甲道：“我本来就打算天亮就走。”
金老板展颜一笑，道：“那就好极了。”
徐甲道：“你是要说什么事？”
金老板笑道：“徐公子既然要走了，那就没有什么别的事了。”
徐甲怔住了。
他本来以为他们不让他走，哪知道他们现在却只希望他快走，还甘心情愿送他一大笔钱财。
徐甲更想不通了。
金老板忽然迟疑道：“只不过，徐公子是不是一个人走？”
徐甲忽然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