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徐甲何曾有此身
徐甲现在真的是头疼欲裂,偏偏想起那个白衣张三说过的治头痛的方法,就更头痛了。
他只记得昨天段大夫果然还是没有回来,店小二送来的酒菜也一如既往的合他胃口,不觉中就喝的太多。
然后他的脑子就慢慢好像变得空起来,若不是有东西忽然放在他的脸上,他也许到现在还不会醒。
一条毛巾,湿毛巾。
“醒了?自己擦。”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一张毛巾落在徐甲脸上。
床边身材高大的身影坐了下来。
老人一袭黑衣,满头白发如霜,他的眼角虽然也有了皱纹,眼睛却清澄明亮,像秋夜里的星光。他远比想象中的年轻。
段大夫,段十三,听到这名字或许会陌生,但是想到他教给徐甲的家传剑法叫燕家剑法。这个名字一定不会再那么陌生。
现在他正在看徐甲,这时候他的眼睛里才有一分像是生人的温度。
徐甲当然也看见了他,立刻用两只手把头抱住,道:“老天,大叔,你终于回来了?”
段大夫道:“就因为你上辈子积了德,所以我才回来的这么合适,刚好遇到一个醉鬼。”
他端起旁边的茶水递给徐甲,“一个人喝酒也能醉?”
徐甲叹了口气:“因为我用的是两个杯子,恰好我也喝光了你杯中的酒。”
段大夫嘴角一翘,道“酒量不大,酒瘾不小。”
徐甲道:“怎么昨天没回来?和说好的时间不一样,我差点出去找你了。”
段大夫道:“所以你多喝了两杯,想在梦里找我?”
又道:“你知不知道我昨天为什么没有回来?”
徐甲抓住毛巾在脸上胡乱一抹,坐起身来,“可能又是洛阳城外,枫叶林中,月圆之夜,几月十五,不见不散什么的吧!”
段大夫沉默半晌,笑了,道:“不是。”
“哦?”徐甲疑惑道。毕竟自己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染江湖,并不清楚他在外面做了什么。
段大夫道:“这次出去,有人在找我。”
“谁?”徐甲随口问道。
“天尊。”
天尊是现今江湖风头最盛的组织,比起多年前的青龙会也不差。
徐甲皱眉,道:“天尊找你?”
段大夫道:“错,应该说是找你!”
“他们在找十年前莲花村失踪的孩子。”段大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青石镇可能已经呆不久了。”
徐甲道:“我们要去哪里?”
段大夫皱眉,道:“你不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徐甲一叹,“无非又是恩怨情仇,杀来杀去。只要是江湖人,这些事情不管你知不知道都会往你身上赶来,躲都躲不掉。”
断大夫嗤笑,道:“你倒是一副通彻样子。”
徐甲:“我算是江湖人?”
“当然!”段大夫神色一正,眼神似是陷入道过去,脸上出现一丝怀缅之色,道:“当年我找人比剑未果,归隐途中借宿在莲花村。那是我第二次见你,你已是农户的孩子,还有了新名字,你不再是被人讨厌的小讨厌。你当然记得我是谁,至少你记得我欠你几万两银子,你也认出了我,可是当时你却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徐甲道:“我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记得。”段大夫,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和无奈,和年纪并没有太大关系。”
说到这,段大夫脸上竟然有一丝怜爱,一种类似于正常人看到孩童落水都会心生不忍的恻隐。
“深夜时分,莲花村火光冲天,一批黑衣人在杀人,放火。”
“我救下了两个孩子,你是其中之一,黑衣人首领武功高强,又人多势众,最后我只带走你一个。”
“他们想要找的孩子是你,我肯定。”
说到这里,段大夫沉默下来,声音更加低沉:“我救下你后,你醒来便失忆了,这次是真的不认识我了。”
徐甲心里对这段往事已经有了个大概。
徐甲:“那群黑衣人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段大夫道:“不知道。”
徐甲道:“我要去查清真相?”
段大夫道:“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决定。”
这次换徐甲沉默了。
“我父母也是江湖中人吗?会武功吗?”
“你死去的父母不是,也不会武功,普通的农户人家。”段大夫回答得斩钉截铁。
又道:“他们只是普通人,不过我看得出,你在那里很开心。也许你正想要这么一对父母。”
“我死去的父母?难道我还有其他的父母?”
一阵沉默后,段大夫起身,像是不想回答,或者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医馆已经卖了,这次我可能要走得远些,不会再回来。”
徐甲一惊,道:“去哪里?!”
“也不知处。”
段大夫走到门口,停顿道:“莲花村在江南莲花峰脚下。”
徐甲以手扶额,头更痛了,他又想到白衣张三治头痛的方法。
徐甲叹了口气,昨晚喝酒在藏剑庐得到奖励,似乎也没有那么香了。
…………
徐甲没有跟段大夫离开,他也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快地离开青石镇。
严格来说,徐甲会骑马,不过他从不出远门,所以他现在的坐骑是一头毛驴。
他骑着毛驴一路悠哉悠哉,很愉快,也很舒服。
但是最让他愉快的却不止这些,而是那双眼睛。
毛驴前面有辆马车,同样不急不躁的前进着,竟然和徐甲的毛驴差不多的速度。
那双很迷人,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就在马车里,并且总是在偷瞄徐甲。
徐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他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是在青石镇的客栈里。
他来客栈准备干粮,遇到刚接了一单生意的朱十金,朱十金请他吃酒,与朱十金分开后,他遇到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徐甲走出客栈,她刚进来。
她撞上了他。
她的脸红得就像是雨天后的晚霞,笑容中充满了羞涩和歉意。
他却很希望再撞见她一次,因为她确实是个很迷人的美人,而徐甲并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
之前遇到的倭女樱子也很漂亮,徐甲最后对樱子释放出的善意,不过只是一丝来源于人性本善的恻隐之心罢了。
但是看到她时,他的整个心都摇摇晃晃,心动了。
第二次看见她,是在路途中的一家饭馆里。
徐甲喝完第三杯酒后,她就进来了,看见徐甲,她垂下头嫣然一笑。
笑容依然充满了羞涩和歉意。
徐甲也笑了。
因为他知道,他若是撞到别人,绝不会一笑再笑。
第一次见面是偶然,再次见面是缘分,不过很多看起来是偶然的事未必不是必然,缘分缘分,有缘有分,所以缘分也得有人圆才会有分。
徐甲也知道自己看起来并不讨厌,自己武功如何且不论,光论颜值这一块,他确实是不弱于人,但求一败,对这一点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虽然是徐甲先离开饭馆,他却并没有着急赶路。
现在她的马车果然已经追赶了上来,就在自己前面缓慢的走着。
她是有意无意?徐甲笑了。
有意也好,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谁说女子不好美色?
无意的话,缘来缘去,岂非更加有趣?
徐甲本就是个随性的散淡性子,不过既然决定出来见识见识这个江湖,未知的未来岂不是更符合他的预期?他的马鞍和剑鞘虽然陈旧,但是他向往的生活,却是新鲜而生动的。
春风渐冷,缠绵春雨忽然从春云中洒了下来,打湿了徐甲的新衣。
前面的马车停了下来,徐甲也牵着毛驴走了过去。
徐甲走过去才发现,车帘已经卷起,那双迷人漂亮的眼睛正在凝视着徐甲。
这是徐甲第三次看到她。
迷人的眼睛,羞涩的笑容,瓜子脸上不施粉黛,一身鹅黄衣裳让人觉得温暖。
她指了指纤秀的双脚,又指了指徐甲身上刚刚才被打湿的衣衫。
她的手也很漂亮,肤若凝霜,玉指青葱。
徐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车厢。
她轻轻点了点头,嫣然一笑,车门已然是打开了。
车厢里舒服而干燥,车垫子上是铺的缎子,光滑得就像是她的皮肤一样。
徐甲从毛驴上下来,将毛驴系在马车后,然后跨入了车厢。
雨在继续下,下得缠绵又绵密,而且最好的是,下得正是时候。
在旅途中,人们仿佛总是会遇到一些奇妙的事,让一些人在奇妙的偶然中相聚。
徐甲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多余的言语,他就好像是早就应该认识这个人,也应该坐在这个车厢里。
未知的旅途,陌生又互相吸引的人,他们的相遇相聚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徐甲正想用衣袖把脸上的雨水擦干,她却给他递过一块软黄丝巾。
徐甲凝视着她,她却垂下头去摆弄衣角。
徐甲道:“谢谢你。”
她柔声道:“不客气。”
“我姓徐,叫徐甲。其徐如林的徐,甲天下的甲。”
她盈盈一笑,道:“不因杖屦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徐甲笑了笑,道:“姑娘文采斐然,记性也好,我倒是从来不知道这诗。”
她轻声道:“是小李的诗。”
徐甲笑道:“哦?原来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李义山。”
她轻轻点了点头:“嗯。”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脸颊愈发红艳。
徐甲又道:“你也喜欢李义山?”
她将衣角卷起来缠在芊芊的手指上,曼声低吟:
昨夜玉轮明,传闻近太清。
凉波冲碧瓦,晓晕落金茎。
露索秦宫井,风弦汉殿筝。
几时绵竹颂,拟荐子虚名。
念到第一句时,她的声音似乎停了停。
徐甲道:“令狐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轻轻道:“黄月。”
突然,马蹄急响,一匹快马从马车旁飞驰而过,一双锐利的眼睛向车厢里扫了一眼。
是名刀客!
他的马上还趴了一个人!
快马驰过,刀客突然自鞍上腾空掠起,倒跃两丈,却落在徐甲的毛驴上,脚尖一点,已将挂在鞍上的剑勾起。
刚刚驰过去的快马突然又折回。
刀客一翻身,轻飘飘的落在自己马鞍上。
一骑绝尘,眨眼间就没入绵绵细雨中,不见踪影。
黄月美丽的眼睛睁得更大,失声道:“他偷走了你的剑!”
徐甲笑笑。
黄月道:“你看着别人偷走了你的剑,你也无动于衷?”
徐甲又笑笑。
黄月咬着嘴唇,道:“据说江湖中的剑客,将自己的剑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样。”
徐甲道:“我不是那种剑客。”
黄月轻轻叹息了一声,竟然有些失落的样子。
少女怀春,被少女心心念念的少侠俊杰,有几个不是英雄呢?
如果你为了自己的一把剑而抛下生死去与人拼命,纵然死了,她们也许会认为你是个英雄,可能还会为你流泪。
但是如果你眼睁睁看别人拿走你的剑,且无动于衷,她们就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徐甲看着她,忽又笑了笑,道:“你好像对江湖中的事知道得很多?”
黄月道:“不多。可是,我喜欢听,也喜欢看。”
徐甲道:“所以你才一个人出来?”
黄月点点头,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我也是一个人出来,不过我不像女侠你这般对江湖有兴趣。”
黄月道:“为什么?”
徐甲道:“你既然喜欢听也喜欢看,怎么会不知道看到的事,永远不会像你听到的那么美。”
黄月还想再问,却又忍住。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一匹马停在路上,仿佛专门在等徐甲他们这辆马车,马上的骑士和趴在马上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徐甲的剑就在鞍上,剑上还挂了一坛酒。
“他又将你的剑送回来了!”黄月睁大了眼睛,觉得又是惊奇,又是兴奋,道:“还多了一匹马和一坛酒!”
徐甲笑笑。
黄月眨着眼,道:“你早就知道他会将你的剑送回来的?”
徐甲又笑笑。
黄月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道:“他很怕你。”
徐甲道:“怕我?”
黄月道:“你……你这把剑一定曾杀过很多人!所以他不但从这把剑认出了你,还很怕你!”
黄月她似已兴奋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徐甲道:“你看我像杀过人的样子?”
黄月呆了呆,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消散,不再那么兴奋,泄气道:“不像。”
她只有承认,怎么看徐甲,这么年轻漂亮的男人也不像是个杀了许多人的无情剑客。
徐甲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黄月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怕你?”
白玉京笑了笑,道:“也许他是怕你呢。”
黄月笑了,道:“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徐甲叹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剑能杀人,美人却能倾国倾城,再锋利的剑,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黄月笑得更甜了,眨着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是在向他挑战。
徐甲叹了口气,道:“我想不怕都不行。本来剑客就已经不及美人,何况我现在连剑都不在身边。”
黄月咬着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徐甲道:“当然,你说。”
黄月嫣然道:“好,那么你下车去把你的剑拿回来,再带上那坛酒。我要你先陪我喝杯酒。”
徐甲很吃惊,道:“你也能喝酒?”
黄月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样子?”
徐甲又叹了口气,道:“像。”
徐甲知道,别人能不能杀人和能不能喝酒这种事,你看样子是一定看不出来的。
就像他自己虽然经常挂个酒葫芦,但是就像段大夫说的,酒量不大,酒瘾不小。
所以徐甲只有承认,也只有下车去取剑,去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