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庭前又有痴儿女(一)
快活三一走,蜃江山门如释重负,逐一拜退。
耿栋梁与白头翁低语几句,便先行走掉。常玄胤、裴鲲柳家兄弟四人留在最后。
白头翁摘下草帽,露出满头白发,常玄胤不禁道:“前辈,您受苦。”
常玄胤为何说出此话,却因田弼一事。
快活三要杀田弼,鸾奘出手阻拦,即便鸾奘拿下女山匪,白头翁亦是深知快活三不会任由鸾奘离去,他不愿苍头山与三江口再起祸端,便教云烈胁迫自己,逼快活三放人。
裴鲲低声道:“快活三甚是精明,此事瞒不过他,不知为何他不肯道破。”众人心中一阵困顿,不解快活三此为何意。
裴鲲又道:“敢问前辈,金浮图夜袭,可是欲网开一面,放过众人性命?”
金浮图一刀结果耿大义性命,先前却迟迟拿不下耿大义,实在蹊跷。
想想快活三现身之后,金浮图便冷言少语,除去耿大义不曾再杀一人,裴鲲慧眼如炬,看出金浮图用意。
白头翁乃道:“得耿栋梁传信,我便知道,若是他回来,将无人幸免,只愿早早了结此事,怎知造化弄人,终究免不了一场灾祸。”
说话间,女山匪纵马走来,摘下面具,道:“小伯爷,你二人来此穷山恶水,可是为的守备营之事?”
常玄胤抬起头,一对银珥,映入眼帘,鲜红的嘴唇娇艳欲滴。
眉清目秀的姑娘,十四五岁年纪,一头长丝束成许多发辫,模样可人,与手中的染血长刀格格不入。
见常玄胤不答话,女山匪了当道:“我家阿哥有话与你,宝物归还并非不可,那几千名苗家少女,却不会让你带走。”
乐和只道说两千战俘,却不曾提及是苗家少女。
常玄胤又答不出话来,裴鲲道:“你家阿哥还有何话说?”女山匪道:“这里有数千头颅,足够你二人回去交差。”裴鲲摇摇头道:“尚不足矣。”女山匪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道:“阿哥说的果然不假,裴大人真是贪得无厌。”裴鲲问道:“区区千人,便从守备营手中虎口夺食,岂不叫人贻笑大方。”
女山匪讥讽道:“从守备营虎口夺食者,正是本姑娘,裴大人若是想交差,拿我回去问罪便是。”
白头翁不许女山匪胡搅蛮缠,女山匪只得道:“十天时间,我再送你千颗人头,五万两黄金,如若裴大人仍不满意,大家只好各凭本事。”
言罢,女山匪纵马走开,不再理会众人。
白头翁将一行人送出十里,方才拱手告辞。
临别前,白头翁对常玄胤、裴鲲等人道:“前朝之风,九州礼法,日后便要倚仗诸位捍守,多多保重。”
众人对白头翁躬身一礼,白头翁将草帽重新扣在头顶,背着鱼篓缓缓远去。
柳相南悠悠说道:“前朝人物,永远无法放下当年的骄傲。”
一行人启程回去,常玄胤不住回头张望。裴鲲心知他挂念小主,道:“若是她想出来,自然早早现身,我们先且回金陵,日后再去找她。”
蜃江归于沉寂,小主依旧坐在树梢,低头沉思。鸿欢问道:“戏看完了,可要回金陵?”小主摇摇头,道:“快活三独自一人,会去何处?”鸿欢摇头不知,小主嘴角一弯,道:“去钱塘。”
钱塘是柳家地界,方子恒犹豫不决,鸿欢道:“方大人,你是南镇扶司千户,柳家人不会难为你。”
凭方子恒的剑气,柳家人伤不得他,见鸿欢邀约,方子恒思虑再三,终于点了点头,算作答应。
三人跃下树枝,转瞬之间亦消失在蜃江两畔。
两波人马,一前一后,相隔一天的路程,从京城出发,缓缓南下。
杨寓、朱鹏以及十几名赵王府高手,相随赵王朱高燧在前,上官怀海、辰剑、苗灿、小鱼四人在后,四人一路上的酒菜、投宿皆由朱高燧早早安排妥当。
苗灿不由得嘲弄道:“赵王府当真是财大气粗。”辰剑道:“赵王殿下贤名远播,一路上自有名门接待,想必是不愿有人惊扰匡世王,故而才有此安排,你莫要小人之心。”苗灿呵呵一笑,远远躲开辰剑。
上官怀海本意将小鱼留在京城,又担心她跑回庆寿寺,索性一并带走。
小鱼自幼在京城长大,不曾出过远门,此番南下游山玩水,兴奋异常,只是对上官怀海的敌意,未有多少消减。
自从张信死后,朱高燧欣赏朱鹏忠义,又有张信所托,便将他留在身边,做了赵王府的护院,衣食无忧。此番南下,朱鹏对扬州十分熟悉,遂与同行,以备不时之需。
赵贤王向往从军,朱鹏一路上每每讲起从军之事,听得朱高燧拍手称赞,二人日益亲密,惹得杨寓时常数落朱鹏在朱高燧驾前不知礼数,吵吵闹闹,倒亦是有趣。
这一日,上官怀海四人行到冀州边缘,人烟稀少,土地荒芜,似有浓浓怨气,不肯消散。
小鱼受不得阴煞之气,躲在辰剑身后,小心翼翼的向前踱步。
苗灿见上官怀海一语不发,低声问辰剑道:“二师兄,这里是?”辰剑道:“此乃东昌地界,是冀州边缘,当年冀州大战的战场。”
二十年间阴魂仍未散尽,可想而知当年燕王府与扬州府在此战死了多少英魂。
不知走了几时,上官怀海终于找到一处坟冢,早草丛生,想来多少年无人问津。辰剑定神看去,墓碑上的字迹风化已不可见,实难辨别,上官怀海眉头一拧,徒手在石碑上写下了“贤弟张玉之墓”六个大字。字迹深及三分,一气呵成,上官怀海的功力,究竟有多厉害?
辰剑与苗灿惊叹之余,上官怀海开口道:“曦儿,过来给你爹磕头。”小鱼不敢上前,苗灿怕上官怀海发怒,一把将小鱼推了出去。
小鱼对自己的身世始终未曾认同,此时面对这一座荒坟,岂肯下拜。
上官怀海一把将小鱼按在地上,由不得小鱼挣扎,苗灿与辰剑急忙亦是拜了下去,跪在上官怀海身后。上官怀海蹲下身来,道:“兄弟,我回来了。”
小鱼气道:“即便我爹是忠显公,他的陵墓亦在京城,你有何凭据说这座荒坟是忠显公的墓碑?”
上官怀海道:“这是我亲手为他立的衣冠冢,当年他便是战死在此。”
洪武三十五年二月,冀州大战最后一战开战在即,此前燕王大军与扬州大军歇战已数月之久。
二月廿五,张玉五千先锋军在此遭扬州府大将平安围堵,激战三昼夜,张玉全军覆没,力竭而死。上官怀海自金陵回到冀州后,闻之大惊,遂亲手为张玉立下这座衣冠冢。
不久幽州猎骑南下,摧拉枯朽般席卷九州大地,而这座衣冠冢,除去上官怀海,再无人记得。
听过往事,辰剑与苗灿心生崇敬,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响头。小鱼女儿家心地善良,见状亦是不再执拗,磕了三个响头。
不远处的荒草之中,朱高燧一行人远望坟冢,朱高燧问道:“那是何人之墓?”杨寓等人皆不知,倒是朱鹏曾听朱能提及过,道:“此地乃东昌地界,忠显公张玉战死之所,曾听太傅提及匡世王在东昌立过一个衣冠冢,想来此地便是。”朱高燧点点头,道:“既然是忠显公的魂归之地,我等岂可不行大礼。”
说罢,众人跪倒在地,恭敬三叩首。
起身抬头时,朱高燧陡然一惊。
辰剑站在众人面前,道:“赵王殿下,匡世王请你过去。”
一行人走到墓前,上官怀海或是自语,或是对墓碑,亦或是对众人道:“我与你相识半生,纵横冀州,不料身死此处,无人相识,今日这些晚辈来拜祭你,算是对你些许慰藉。”
朱高燧几人恭敬行礼,上官怀海余光扫向朱鹏,问道:“你是何人?”朱鹏报上名号,上官怀海点头道:“你为张信之事奔波,算得上忠义之人,张信兄弟二人乃是张玉堂侄,我替张玉谢你好意。”
朱鹏莽撞,问道:“既然如此,匡世王为何不肯出手相救?”上官怀海道:“他一心赴死,我为何要救,张家人,却无怕死之辈。”朱鹏不肯信服,道:“匡世王是担心自己荣华富贵方才会见死不救。”
朱高燧大骇,急忙将朱鹏拉开,上官怀海不曾动怒,只是道:“为荣华富贵见死不救,是你的太傅大人才对。”朱鹏大怒,骂道:“放肆,你胆敢辱蔑太傅。”
说罢,朱鹏一掌打出,竟是半分的龙耀之势。
上官怀海随手一拳,便将朱鹏打出三丈开外,遂摇头道:“不堪一击。”
小鱼叫道:“为老不尊的老混蛋,只会欺负小辈。”说罢,跑过去将朱鹏扶了起来。
上官怀海不作理会,问道:“客栈可准备妥当?”朱高燧躬身道:“早已安排好。”上官怀海点头离去,余下众人面面相觑,跟着上官怀海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