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四章 金殿对峙

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河湟有感》司空图〔唐代〕……长安城,大明宫。拂晓时分,天色微亮。肃宗一病不起,命太子李俶监国。李俶召开朝会,要将白复江淮之罪和马踏窦府之事并桉审理,重重治罪、严惩不贷。风传白复今日也要上朝聆讯,一时间朝堂云谲波诡。文官焦躁,武将喧嚣,皇亲国戚忐忑不安。听闻有十数位清流士子准备联袂拦马,冒死怒斥白复荼毒江淮、坑杀降卒,将钟离毓秀、人杰地灵的江南变成一片焦土。大明宫外,无数干枯枝丫上响起了乌鸦刺耳的呱噪声。大明宫正门丹凤门有七个门洞,宫门内外闲杂人等都被金吾卫早早肃清。当龙尾道上的朝臣看到一人金盔金甲、雄赳气昂地踏入丹凤门时,原本旭日东升、清爽明媚的早晨,顿时窒息起来。丹凤门巍峨雄伟,长长的城门洞有些昏暗。走出门洞后,这员虎将迎着温暖和煦的阳光,眯眼望向那座气魄恢宏的含元大殿。虎将顶盔掼甲、步履厚重,大步穿过龙首渠上拱桥,缓缓走上龙尾道漫长的台阶。除了他掷地有声的脚步外,整座大明宫似乎都寂静无声。龙尾道两侧的朝臣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占好位置旁观。正在这时,江淮转运使,御史中丞元载突然跳到这员虎将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白复,你这个恶贯满盈的逆贼,在江淮犯下滔天大罪,眼中还有朝廷的法度吗?”事发突然,一众朝臣都吓了一跳,纷纷跳开,躲在一旁看热闹。几家欢喜几家担心。若是在其他地方,尚可大骂元载一顿。可这是什么地方?大明宫含元殿!天子举行祭天大典、接见外藩四夷的金銮殿,你白复再胆大包天,敢在这里撒野放肆吗?白复看着这位正五品的御史中丞站在梯级上口沫四溅,一笑置之。擦肩而过时,元载得理不饶人,想要出手强拽白复衣襟。白复向元载亲切一笑,道:“替人当枪,多少都要付出点代价,想必你也有心理准备。既然想博出位,我就成全你!”也没见白复如何动作,元载便一头栽倒在白复面前。白复也不停步,径直向前,一脚踩在元载的胸口。只听卡察一声,虎皮战靴直接踩断了元载的两根肋骨。白复踏过元载,负手上殿,元载在身后惨叫连连,声音凄厉。众朝臣心中一凛,知道白复今天是带着脾气来的。如果谈的不愉快,后果不堪设想。几位准备参白复一本的议谏大夫,对望一眼,收起笏板,临时打了退堂鼓。见不好就收,不失为俊杰。白复即将龙尾道登顶之际,大殿鼓乐齐鸣,含元殿中门缓缓推开。众朝臣整理衣冠,手持笏板,按照官阶高低,依次向含元殿走去。白复入殿后,众朝臣才面面相觑,如释重负。……殿中监一声高喊,文官武将分两列站好、神情肃穆。寒暄片刻后,朝会很快便进入正题。国舅窦履信哭丧着脸,对主持朝会的太子李俶道:“白复仗势欺人,率领骑兵,冲进老臣的家中,殴打家人,纵兵抢掠,血洗府邸。这是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白复目无王法,狂悖至极!恳请太子殿下替老臣做主啊!”国舅窦履信边说边泣,越说越气,捶胸顿足,手舞足蹈,好一番表演。太子李俶不动声色,冲着太子太傅、行侍中苗晋卿使了个眼神。苗晋卿出列,对白复拱手一礼,呵呵一笑,道:“白将军,窦家公子行为确实失当,可这毕竟是您和他的私人恩怨。您率领安西铁骑,抢掠国舅府,不是很妥啊……老臣想,白将军或许有什么苦衷。若此,不妨和国舅当面对质。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太子李俶阴沉着脸,心想:“老苗,你怎么不按事先商量的来?”国舅窦履信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冲着苗晋卿嚷嚷道:“苗大人,您这是何意?难道白复此番无法无天的行为还有理了?”苗晋卿笑道:“国舅爷,有理不在声高。您该说的,这不都说完了嘛。要不,先听白大人如何说?”国舅窦履信火冒三丈,怒道:“好,听说白复一贯伶牙俐齿,我就看他如何在朝堂上颠倒黑白?”白复悠然出列,微微一笑,道:“国舅爷,你府中出了妖人,我替你降妖除魔,解你血光之灾。你不但不感谢我,怎么还倒打一耙啊?”此言一出,朝堂哗然。众朝臣面面相觑,不知白复此言何意。白复对太子李俶施礼,道:“殿下,微臣恳请宣窦潜上殿对质。”国舅窦履信一愣,道:“我儿窦潜已经失踪数日,如何上殿?”白复笑笑,道:“窦公子如今就在宫门外,等着宣召。”李俶也纳了闷,实在猜不出白复的棋路,只能点点头。值殿宦官扯着嗓子高喊:“宣窦潜上殿……”一炷香的时间,捕神方曙流陪着一名文弱公子入殿,方曙流的弟子押着几名窦府的家奴,跟在身后。众朝臣中,有人最近见过窦潜。只见这名文弱公子容貌俊美,与窦潜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病恹恹的,不如窦潜健硕。他一出场,国舅窦履信惊呆了,忍不住上下打量来人。连捕神都惊动了,这事估计暗藏玄机,不像明面上那么简单。众朝臣开始交头接耳,等着好戏上演。清河崔氏崔潜、太原王氏王璟等人,心中暗道:“估计国舅这次要载!”方曙流向太子深施一礼,和蔼笑道:“老臣见过殿下。”太子李俶赶忙起身,道:“许久未见方大人了,身体可还康健?”说罢,赶快命人给方曙流赐座。方曙流笑道:“谢殿下关心,老臣身子骨尚还硬朗。”两人寒暄几句,便进入正题。方曙流一指文弱书生,道:“此人才是真正的窦潜。至于为何被掉了包,让他自己说说吧。”窦潜神情颇不自然,忸怩道:“因为战乱,我数年没来过长安,没见过爹爹和姨娘们。数月前,爹爹写来家信,说为我聘请了一位大儒为师。于是,老祖宗让我来长安求学、增长见识。来的路上,结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好友。他在终南山有一处风景秀美的庄园,邀请我去做客。于是,我就欣然前往。他的庄园果然名不虚传,不仅风光迤逦,更有许多美貌如仙、才情过人的小姐姐……”众朝臣一听,全明白了。这窦潜沉迷酒色,中了别人的圈套,被软禁在终南山某处庄园了。可是,这么明显的事,窦府的人难道没有觉察吗?方曙流指着窦潜的家奴道:“窦潜自幼长在洛阳荣国府,由窦家老祖母养大。因为战乱,上一次来长安省亲,还是七八年前的事,窦府没有几个人确切记得他的样子。护送窦潜的家奴,被妖人胁迫,服下了毒药。为了换取解药,他们继续护送假窦潜来长安。这些家奴都是常年往来窦府的奴才,跟府里很多人都很熟,所以没有人怀疑窦潜被掉了包。”……国舅窦履信父子数年不见,要不是在金銮殿上,早就抱头痛哭了。窦履信老泪纵横,心思全放在幼子身上,见到儿子安然无恙,心中狂喜,早就把今日上朝参白复的目的忘了。直到瞥见太子李俶暗示自己的手势,窦履信才突然醒悟过来,赶忙冲白复怒斥道:“就算如此,你将真相告诉老夫便是。老夫自会找六扇门捕快捉拿此獠。你率兵入府,殴打家丁,又是何意?”白复神情自若,道:“妖人武功之高,连我都差点失手,若不率领众将合围,岂能将他降服?他被我击败后,能招呼幽冥谷妖兽蛊凋,协助他遁逃。如此妖术,岂是一般六扇门的捕快能对付了的?这一幕,你们窦府全部人都看到了。窦老爷子,我可有说错?至于您的家丁嘛?他们手持利刃,抗拒缉拿要犯,我怎知他们不是妖人一党?”国舅窦履信被白复驳斥的哑口无言,翻来覆去,都是窦府有错,白复占理。“儿子找回来了,有惊无险,这已经是千恩万谢了。”国舅窦履信有心罢手认怂,但一看太子李俶铁青的脸,只能硬着头皮追责下去。毕竟恳请太子施以援手时,自己是郑重做了承诺的。国舅窦履信气急败坏道:“抓捕妖人,就可以纵兵抢掠吗?这是何道理?”白复大大咧咧笑道:“安西铁骑,都是征战沙场的粗人,哪见过国舅府那些光怪陆离的宝贝,忍不住手痒,顺手牵羊也是情有可原。这样吧,窦府损失多少,只要开出条目来,我愿意悉数赔偿,绝不含湖!”白复这番话说的豪迈得体,加上从终南山救出窦潜一事,倒显得国舅窦履信小鸡肚肠、斤斤计较。朝堂上舆论立刻反转,连许多中立之臣,都对国舅窦履信流露出鄙夷之色。国舅窦履信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递给白复。白复看都不看,手一扬,爽快回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全赔!”这份清单递到太子李俶手上,李俶气得差点没吐血,心中把国舅窦履信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什么破玩意,冒着僭越的风险,我连含元殿都给动用上了,闹了这么大动静,你才要这点钱?!马踏窦府,烧杀抢掠,活该!要换成是我,我诛你全家!满门抄斩,一个不留!”……白复吊打国舅一事,情节跌宕起伏。国舅窦履信悻悻退朝,再无抱怨。事情圆满了结,朝堂上气氛顿时轻松。众人正打算打道回府,把今天朝堂上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讲给家人听时,就听明光铠沧啷作响,金光耀眼,杀气逼人。白复负手,长身而立,冷哼一声,道:“诸位大人,窦府的帐算完了,条条笔笔,也还算清楚。诬陷我白复克扣军饷、贪污战果、荼毒江淮,这笔账……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