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猿啼（中）
“冤冤相报何时了？”长江龙王心里明白，劝也是白劝，要么答应，要么拒绝。
“轻哥哥，你要自己去么？”楚洁一急，又是一阵急咳，是去报仇么？天涯海角我们都要在一起啊。
“楚洁，你不要激动，我不是去惹是生非，有龙王陛下在，想那淮河龙王也不会吃了我，我自然也不能让陛下为难。你只管回去，让玉衡日妮儿好好照顾你，等我回来。”
“小侄女，你体内有子钦的龙魄，我那淮河义兄，唉，你若去了，无异于火上浇油啊。”
楚洁扭过脸去，流着眼泪，咬住嘴唇。
梅傲霜拉住楚洁，慰藉轻竹亭道：“我们会好不好照顾她，你只管放心。”
三人潜入江底，长江龙王差遣水怪护送梅楚二人。
楚洁恋恋不舍，顾不得水族和梅傲霜，躲进轻竹亭的怀里，不住地抽涕。如此亲密，轻竹亭害臊又甜蜜。
梅傲霜笑劝楚洁：“走吧，他早去早回，你调养好身子，才能天长地久，来日方长啊。”
轻竹亭虽不舍，也只得把心一横，随长江龙王而去。
水中世界别有洞天，各种水族生灵，奇石异草，端的是五彩争胜，流漫陆离。
虽说冰鉴大会梅傲霜就在东海龙宫，可惜始终罩着眼蒙；楚洁在那黄河龙宫时撞断了一根擎殿支柱，和龙女打得昏天暗地，水底景象更是无从欣赏。
梅傲霜问那水怪：“山川陆地纵横交错，没想到地面之下的水路竟如此四通八达。”
“姑娘不知道，这地下水路，长江一脉最是通达。也是洛水隶属黄河支流，咱们龙王与仙逝的黄河老龙王结义交好，两家水路才畅通无阻。”
“楚洁，你说子钦去找龙女，黄河龙宫已被天庭查封，龙女不是一直都在水仙馆么？”
“拿到天蚕冰丝后，龙女与玉玲珑明争暗斗，我们去找玉衡后，龙女就离开水仙馆。哦，龙女离开的消息还是金止儿给轻竹亭飞鸽传书的。真难为她还那么小，玉玲珑逼她交出龙魂，她一天到晚装疯卖傻。”
金止儿。提起这个小师妹，梅傲霜就疼惜不已，从前是那样无忧无虑，灵透可爱，如今也被卷进天、人、龙族的纷争之中。
“那么小的孩子，竟也身不由自。”
鹤羽，梅傲霜不自觉地捏动坚硬的羽骨，那凹凸不平的字迹，已经刻进了她脑子里。
复安天地，复安天地，不知天地几时能够回复清明，像金止儿这样的小小孩童，几时才能再度无忧无虑？
正想着，袖中灵狐突然异动，梅傲霜心说不好。灵狐陪伴梅傲霜出生入死历经磨难，朱雀勾陈，也算见过了世面，早不是那只只会魅惑的小小灵畜。
今时今日之灵狐，感知长江龙王也能安之若素，如何这会儿躁动不安。
灵狐窜出袖口，直往梅傲霜的衣襟里钻，显是受了惊吓。
梅傲霜伸手抓它，却觉双足不稳，四肢不协。
突如其来的江水翻腾，波涛汹涌，打得梅楚二人措手不及。
二人忙抓住对方，急问水怪：“怎么回事？”
水怪却也茫然无知。
过不多时，水底恢复平静，二女皆心有余悸，催促水怪快快赶路。
深水茫茫，漫无边际，浮沉漂泊，无根无依。
“还有多久能到？”楚洁问道。
“多久也到不了了！”水怪龇牙咧嘴，鬼气森森。
“你说什么？”梅傲霜再看那水怪已经直挺挺倒下，沉入更深的水底。
“是谁在作怪？出来！”水底不比陆地，没有着落的寂寞恐慌，让二女背贴着背紧紧靠在一起。
“出来，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出来。”楚洁声音挺响，却心底打战，害出一串咳嗽。
“不知尊驾何方高人，我们是长江龙王的客人，若无渊源，还请放行。”
依常理而言，这是长江的水域，搬出长江龙王总有威吓，可是此人能伤长江水怪，万一是专找长江龙王麻烦的，那可不妙。
“哼，长江小龙，他在哪里，叫他来见我。”一个裙带环佩，袅袅娉娉的女子现身水底。
“你是什么人？”楚洁脱口而出。
梅傲霜却问：“是人是仙？”
“有点见识。你见过仙？”女子细细打量梅傲霜。
“未曾见过，不过在昆仑山遇到过一位织云仙子。”织云女曾经说过，她非神非仙，亦非凡人。梅傲霜此言并不矛盾。
“怪道呢。我不识得昆仑山的织云女，只识得巫山的织云女。”
“难道巫山神女瑶姬娘娘？”织云女说过，大禹治水一是求得巫山神女瑶姬相助，二是黄河神龟显背再献河图洛书。同是助禹治水，瑶姬与黄河龙宫多少有些渊源吧，但愿是福不是祸。
“你倒是聪明。”瑶姬对梅傲霜兴趣倍增。
“不知瑶姬娘娘驾临，还请娘娘宽恕我们挡路之过，不敢搅扰娘娘，请娘娘先过。”
不管是福是祸，这些个仙家神祇，离得越远越好，但凡沾上边，哪怕就听一个故事，也能惹出无尽的麻烦烦恼。
“你胆子不小啊，敢撵我走！”瑶姬美丽异常，却性情强悍，言谈神情和她的容貌身姿竟迥然相异。
“娘娘误会了。我们两个只是小小的凡人，得见神女实乃三生有幸。”
“这还像句话。不过你这个凡人可是一点都不平凡。怀揣着灵魔异兽，见过织云女，还是长江龙王的客人。你倒是说说，你是什么凡人，这么厉害？还是现在的凡人，都像你这么神气，已经能上天入海，为所欲为了？”瑶姬绕着梅傲霜，眼睛里却衔着楚洁。
楚洁不屑，蔑视道：“再神气也神气不过神仙呀，想灭谁就灭谁，也不用分青红皂白。”
“说什么。”瑶姬震怒，小小凡人居然敢这样猖狂，说罢手生火焰，烧向楚洁。
水中生火，是朱雀。
“住手！”梅傲霜来不及细细寻思，双眼晶亮，黑眸异彩，倒像黑夜中燃起一团烈焰，瑶姬未曾料想凡人竟能对她施展人间异术，根本毫无防备。
随着瑶姬被幻术控制，她的火焰也消灭在水里。
楚洁气道：“神仙就了不起呀……”
梅傲霜连忙斥道：“不可造次！她曾助大禹治水，神力无穷。别再惹怒她了。”说着消解幻术。
瑶姬待要再发神力，梅傲霜跪下祈求道：“瑶姬娘娘息怒，娘娘可认得朱雀？”
朱雀是上古六兽，大禹钦定五方神官的灵属，瑶姬身为上古神女，岂能不知。梅傲霜这样问并非拖延时间，而是推断她与朱雀关系密切。
果见瑶姬收手问道：“你和朱雀也有瓜葛？”
“实不相瞒，朱雀曾想烧死我，好在我有灵狐，后来朱雀借过我的身体做它的法身。”梅傲霜苦笑。
“灵狐？你说你怀里揣着的灵魔异兽是灵狐？”
“是啊，确是灵狐。”
梅傲霜抚慰灵狐，小东西便拿晶亮的眼珠子睃着瑶姬，突然挣脱梅傲霜，跳进瑶姬怀里。
梅傲霜和楚洁惊诧异常，这灵狐自跟随梅傲霜以来，从未与他人有过亲近，便是楚洁轻竹亭这样熟络的未抱过一下，如何就跳进瑶姬的怀里，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举动。
“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瑶姬看见灵狐似乎心情大好，言语也和缓许多，抱住灵狐，正脸朝外给梅楚二人看：“像貂还是像狐狸”
梅楚二人面面相觑。
“瑶姬娘娘，请问这灵狐什么来历？”梅傲霜见灵狐在瑶姬的怀里乖巧异常，安静十分，不似与她那般撒娇顽皮。这灵狐数度救过她的性命，也唤醒过天蚕，在玉壁幻境里才从她的身体里分离出来，悬泉郡守府里搞得十几个苍头狼狈不堪。可是她从来没有深究过这只灵魔异兽到底是什么来历。
“它们现在在哪？”瑶姬没有直接回答。
“芒砀山，它们在芒砀山修养生息。”楚洁和轻竹亭也曾遇到过一只灵狐。
“哦。怎么修炼成这个鬼样子，那个芒砀山就没有更好看的生灵了么？”瑶姬此语既像自言自语，又像问向灵狐。
谁知她抬头问向梅楚二人：“那个芒砀山最好看的就是它么？”
“芒砀山最好看的是吊睛白额花斑虎。”楚洁真是讨厌这个目中无人的神女，有什么不可一世的，等玉玲珑和龙族打上天庭，还不知道下一个巫山神女是谁呢。
“我看你长的就挺好看，小东西，你们以后就照这个样子修炼。”瑶姬说着举起灵狐，直送到楚洁脸上去。
梅傲霜忙借过灵狐，朝楚洁使了个眼色。
楚洁索性别过脸去。
“瑶姬娘娘，灵狐从前什么样子？”梅傲霜无奈，已经分不清是真的好奇，还是缓和气氛。
“从前？”瑶姬来了兴致，顺手在水里一捉。
梅傲霜也看清她捉了个什么，只见她紧攥拳头，伸向自己，慢慢展开手心。
“哝，就是这样。”
楚洁好奇，转过脸看，却和梅傲霜吓了一跳，瑶姬手里竟是一只水虫，短腿长翅，十分讨厌。
“大惊小怪，它从前就长这样。”
“胡说八道。”楚洁难以置信。
“我相信，玉衡说过《抱朴子》曾有记载：吴楚之野，暑湿郁蒸，虽衡霍正岳，犹多毒蠚也。又有短狐，一名蜮，一名射工，一名射影，其实水虫也，状如鸣蜩，状似三合杯，有翼能飞，无目而利耳，口中有横物角弩，如闻人声，缘口中物如角弩，以气为矢，则因水而射人，中人身者即发疮，中影者亦病，而不即发疮，不晓治之者煞人。这种短狐原就是水虫，含沙射影，害人性命，芒砀山后来修建灵虚观，修习秘术，隐身无影，这些短狐就也修炼成灵狐繁衍生息。”原来她不是不了解灵狐，她只以为书是骗人的，却原来玉衡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火井她遇见了，水虫，不，灵狐原本的模样她见识了。
玉衡还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玉衡无虚言，他们定会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瑶姬见梅傲霜嘴角微翘，眼波温柔，便得意地衔看楚洁。
楚洁笑道：“她不是相信你，她是相信玉衡。”
“你……”
“瑶姬娘娘，灵狐去芒砀山之前只在吴楚之野？”梅傲霜连忙问话，岔开两人，不，是岔开这一人一神。
“后世之人只晓得吴楚之野，却不知道上古曾叫九黎。”瑶姬忽然声线低沉，似乎遥远的记忆随着茫茫江水溯洄远古，又朝她奔涌而来。
“知道我是谁么？”瑶姬是自问，还是问人，她是谁重要么？
自宋玉写罢《高唐赋》和《神女赋》，她在人间就不再是她。
朝云暮雨，她恨不能巫山之巅朝朝暮暮缭云绕雨，她再也不想见这些王皇贵胄，更不想见到跟在他们身边文人骚客，自以为握住一只笔，就可以自以为是，信口开河。
还有人记得她助禹治水么？笑话，连黄河龙宫都见罪天庭，谁又能记得住她。
“瑶姬娘娘可是炎帝后人？”不想梅傲霜一语中的。
“你，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灵狐源自吴楚之野，吴楚之野却是上古九黎。九黎归蚩尤统领，而蚩尤是神农氏部落的后裔。三皇五帝，就是南方赤帝：炎帝继承了神农氏部落。这灵狐与你如此听话，你要么统领过九黎，要么统领者的亲缘。”梅傲霜想起了不想长生不死而不能的织云女，这世道可真是讽刺。
“你真是聪慧。你猜的不错，我就是炎帝的女儿。”
“其实人神那三次大战，说到底都是炎帝一脉不服轩辕一脉。”
“是呀，打来打去，好没意思。”
“好没意思？八成是你们家都输了吧，难怪你火气这么大。”楚洁一插嘴，梅傲霜就头疼。
不等瑶姬发火，梅傲霜忙又说道：“上古那场洪水也是这么酿成的吧？”
瑶姬点点头。
“娘娘尽力助禹治水，拯救黎民苍生，倒是很有令尊炎帝的气量。”
“我也是尽量弥补共工部族的过失。”瑶姬叹道。
“洪水是共工部族引发的？共工是你的本家？”楚洁问瑶姬，什么拯救苍生，分明就是替本家赎罪。
瑶姬无奈点点头，事实如此，她也无可奈何。
梅傲霜狠狠瞪了楚洁一眼，却哪里拦得住她。
“引发洪水还叫过失，你可真能护短！你呀，不该找我和梅傲霜，该去找一个叫李圆启的人，他专门布设水阵引发洪水，没准他也是你的本家后裔。”
这次未等梅傲霜开口，瑶姬急切问道：“这么说，此番黄河泛滥，就是因为这个人？”
楚洁顿时哑口无言，羞愧得满脸通红，不敢抬头，只臂肘碰蹭梅傲霜求助。
梅傲霜没好气，手臂用力回碰：教你嘴不饶人，现世报。
“这回黄河泛滥，实在有诸多劫数，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瑶姬娘娘，您这回前来，莫不是为了治水？”
“我自己怕没有这个本事，偏黄河龙王又仙逝了。我想找到黄河龙太子子钦，听说它被天庭捉去问斩，斩它的后土是共工的儿子，我正要找他网开一面，他却告诉我子钦被两个凡人劫走了。”
“那两个凡人正是我们的朋友，子钦也是我们的朋友。”梅傲霜笑道，看来神女也是朋友。
“那子钦在哪？”
“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去找黄河龙女。”子钦，这么多人找你，你究竟在哪？
“瑶姬娘娘，朱雀说与灵狐也有渊源，却是什么缘故？”梅傲霜继续问道。
“你们救了子钦，就该知道后土与黄河龙宫的恩怨，也是这支复仇心思太重，帝喾册封五方神官时，才不叫后土重掌九黎，而封了祝融司任南方火正，待禹封六兽时，朱雀追随祝融，为了九黎永远不再生出祸乱，颛顼打败共工后，曾勒令九黎弃除巫鬼异教，可惜九黎的灵魔异兽太多，用不了多久，巫鬼异教就能聚集壮大，所以祝融为了彻底铲除巫鬼异教，便命朱雀驱散了九黎的灵魔异兽，灵狐便是这个时候离乡北上的。”
“怪不得共工部族余孽都是些灵魔怪兽，原来都出自九黎。”梅傲霜又想起了玲珑塔的的长蛇。
“羿杀死猰貐、修蛇后去镇守隗魅门里的灵魔异兽，禹又杀死了相柳和浮游。九黎的灵魔异兽也就没剩下什么了，也就是这个小东西吧，当年只会干些含沙射影的勾当，实在没什么本事，才没受重用参与人神大战，倒也逃过了赶尽杀绝的劫数。”瑶姬感叹塞翁失马。
“怪不得，朱雀不肯伤它，原是亏欠。”朱雀本也是灵魔异兽，只因得禹钦封，才能成为上古神兽。成王败寇，其他魔怪只能走私逃亡，亏着这灵狐去了芒砀山，修炼成这副可人疼的模样。梅傲霜边想边抚摸灵狐，只觉得天下生灵，都活的不易。
“瑶姬娘娘，那后土上祀贵神，你怎么还留在故土？”楚洁只要开口，梅傲霜就心悸。
“我是炎帝之女，巫山的神女，从来只会拯救苍生，不会引战作乱。”瑶姬复又高亢起来。
“瑶姬娘娘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南方归了火官管，难怪你的火气这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