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躺
没有仇、没有怨,但这人命,反正也不是他布氏的。
莫说一条,纵使搭上几条、几十条,甚至几百条,又如何。
不过,中毒的竟是苗德仁,而不是那小子。
这是他布安丘,万万没想到的。
此子留不得!
早在大德殿内,川州名门布氏族长、鹿杖翁布安丘,就已经萌生了这个大胆的想法,并执行力一流地付诸了实行。
诚然,范贤在百帮代表面前,落了他布氏族长的面皮,还将计就计反算计了他一手。令此前群雄逼迫司空山的计划,彻彻底底毁于一旦。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令一个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在川州威望极重,便是剑阁那位大宗师萧神庭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布老”的老牌世族族长,对一个名不见经传、以前从未谋面更无什么仇恨的年轻后辈,动杀念。
然而,布安丘深知一个道理。
这个道理,用范贤的理解来翻译的话,可以引用一句名言。
布氏,乃川州第一大氏族。族人数量庞大,族下产业涉猎颇广。
布安丘也曾是个有雄心壮志,想干一番大事业的年轻人。
但人过六旬还止步于正一品的时候,他慌了。
于是,在数十年前,不甘心自身修为配不上远大抱负的布安丘,鼓动金刀门,两家围攻大佛山。
事成,则大佛印掌功法归金刀刘门主,而他只要一本心法。
金刀刘门主没能抵挡住这般诱人的条件,最终拉上族内数百子弟给自己陪了葬。
布安丘万万没想到,大佛印掌传人、只有从一品修为的年轻小子陈齐英竟那般刚烈,顶着最后一口气与他们拼尽,还一把火将大佛庄给烧了个干净。
那本据说自旧世传下来的真元心法,也在大火中烧得灰都不剩。
那一战极为惨烈。
当年,布安丘气海未蜕、神定未成,若非反应及时,拿金刀老刘作了盾,死的恐怕就是他了。
但陈齐英不惜燃血、掏空气海使出那同归于尽的搏命一掌,还是将他震成重伤。
虽然将养多年,但根基受损却是不可逆之事。此生无望突破,再无缘宗师境。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时,某个布氏子弟向他这位老族长秘报一桩隐秘。
一个被逐出司空山的浪客,酒后失言,对这个布氏子弟提起司空山藏有。为求证是否属实,布安丘设局捉了那浪客。
一番拷打鞭问,浪客如实招来,还将自己偷得的一页秘笈交给了布安丘,换取一条活路。
研究那页残碎的秘笈多年后,布安丘肯定,若得全本,定能助全盛时期的他,突破有成,迈入宗师境。
当然,他是不可能了,但布氏人丁兴旺,后继有力。
这么些年,他也物色了不少族内青年翘楚,不遗余力地培养成材。等的,就是有朝一日,将司空山收藏的那本秘笈搞到手。
那他布氏一族,便能培养出不止一位宗师境大能。
届时,莫说笑傲川州,便是整个江湖又当如何。
数月前,听说落星镇遭受夜袭,川州众帮派纷纷送帖拜山,布安丘怎会放过这大好的天赐良机。
就在这时,一个自称无心谷中人的神秘客,找上门来。言说已联合了众多门派,一起逼宫司空山,并表示手中有司空山不为人知的隐秘,到时候定能成事。
随后,布安丘便派出手下最得利的三名弟子,以及两名重点培养的族内青年,暗中摸进落星镇。
待他们逼宫司空山,制造混乱之时,那五名青年子弟便照着从浪客那儿问出来的消息,溜进某峰某阁偷取那本秘笈。得手后,再趁乱逃走。
就算司空山及时发现遭了贼,还敢盘查江湖百帮来客不成?
而且,就算盘查,也根本查不出什么。因为,他安排的这五名青年子弟,本来就不是跟随他从正门进山的。
如此完美的计划,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却,在一开始就被破了。
在大德殿上,当布安丘意识到自己的精心设计,早被对方捣毁;亲手挑出来修为都不算低的优秀族内子弟,居然被杀阵绞杀之时,他出离了愤怒。
他极力克制自己,冷静下来一想。那个表面看上去很普通的司空山弟子范乐天,能被星君允许在百帮前辈面前夸夸其谈,想来并不普通。
再观其头脑过人、气度不俗,假以时日,定能撑起司空山的一片天。
所以,趁还是幼苗,赶紧扼杀了,以绝后患。
至此,布安丘愈发坚定了,此子不可留,这个在他看来并不难办到的大胆想法。
然而,布安丘猜对了开头,却怎么也料不到,这根幼苗,到底还有多少令人意想不到的惊人举措。
此时此刻。
不动峰侧、比试台下。
被六位护犊子的师叔伯,强势护在身后的范贤,脑力拉满,瞬间想到十多种对策。
就在梅姑与布老头对峙的当儿,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就它了,最稳妥且最有效的应对之计。
范贤对紧帖着他、唯恐冷不丁哪里冒出根毒箭将他射杀的酒翁,悄声且快速道:
“酒师伯,速去台上,看好苗德仁,不管是死是活都别让人靠近他。
还有,莫让任何人接近那两个护卫和那把剑。这是重要人证、物证。”
酒翁当即翻身跃起,跃至台上。
“鹤师伯。”
莫比鹤当即退后两步,靠近范贤,便听小师侄轻声道:“尽一切办法,休要让那老头走脱。师伯放心,弟子无碍。”
随后,范贤又快速对酒池峰四杰安排道:“听好了,稍后别慌。
孔喧,你负责将事闹大,帮鹤师伯把那老头扣下来。
文乙,速去请小王爷过来一趟,别让任何人靠近我。告诉她,台上那家伙中什么毒,我就中的什么毒。”
“知道了,你要做什么?”孔喧问道。
“我躺会儿。”
“啥?!”
酒池峰四杰四头雾水,尚未反应过来,突然被范贤一把推开。
但见他“噗”的一声,血水喷出一道弧线,摊开自己的右手,指尖上赫然有一道划痕呈乌青色。
又听他大喊一声:“果真、有毒!”
紧接着,两眼一翻、衣袍一甩,来了个华丽的摔倒。
正好被吴支祁接住。
“乐天!”
距离范贤比较远,全然不知情的千峰尽和梅玉婵,登时惊呼一声。
孔喧、吕文乙、熊玘、撒尔,四人互相对视一眼,瞬间秒懂。
当即,吕文乙扭头扎进人群中,熊玘将装有阵基的布袋交给一名普通弟子打扮的阵徒,和大洋马撒尔,一左一右靠近吴支祁身边,护住主动晕过去的范贤。
四人动作堪称神速。
便见孔喧,果断跳出来,指着那鹿杖翁布安丘,高声喝道:“是他,方才我就见他袖中似有何物射出。”
“呔,休要血口喷人。”布安丘暴喝道:“焉敢污老朽清白,找死!”
说着,老翁怒而举杖,直直朝孔喧招呼过去。
心念电闪之间,莫比鹤横出两步、抬掌接住鹿头杖。
正此时,刚刚赶到的太渊长老,顾不上别的忙不迭查看宝贝徒儿是何情形。
而洞星子、荧惑两位星君,均眉头紧拧、面色发沉,看向布安丘的双眼,不友善之意已是极为明显。
早就眼疾腿快躲到莫比鹤身后的孔喧,一脸惊慌地叫道:“师伯救我!弟子亲眼所见,就是这老头想杀乐天,现在还要灭弟子的口。”
“你这小畜生!”
布安丘暴跳如雷、气得老脸涨红。未及回头,便觉手中一振。
莫比鹤掌中发力,那布安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千峰尽一剑挑飞手中鹿头杖;
莫比鹤双臂如游龙走蛇、双掌似风中摆柳,将将欺身上前,便已拍出两股掌风,直照布安丘的胸前印去。
不及应对,更避无可避,布安丘竟一手将侧旁那中年剑客提到身前。
“噗!”
那中年剑客莫名受了两掌,当下便喷了口血水,头一歪,昏死过去。
布安丘一只铁爪这才松开中年剑客的右肩,心中暗道不好。
方才这一下,纯粹是本能反应。
当年在大佛山之时,他就是用这招‘蛇盘手’,将那金刀刘门主抓到自己身前,挡了陈齐英以命为代价的燃血一掌。
不过,眼下势态紧急,他完全顾不上担心自己这一招,是否被人指摘,只大叫道:
“好你个司空山,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竟敢害人性命。
诸位门主,便是这般同道之谊吗?竟无一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布老族长,慎言。”洞明子星君面容罕见露出威色,道:“吾门弟子,亲眼见布老你出手伤人。
若未做过,何惧之有,讲明白便是了。何故有那欲灭口之举呢?”
布安丘张嘴便想喊冤,却发觉所有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那样的冰冷,不少还充满了鄙夷之色。
连原本与他商议好,主力煽动群情、逼宫司空山的另十几个门派掌门、家主,此时纷纷躲开他的目光,皆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冷漠表情。
想他老布,行走江湖几十年,前后参加过两次江湖甲子大会,何曾遭受过这等白眼。
世态炎凉,人心真实。
何以如此、何故落到这步田地?
是那小子,就是那小子。
一切都是因为那小子!
布安丘愤恨地看向那个躺倒在地的家伙。
当他瞎了不成?
根本就不曾被苗德仁的剑刺中,又怎来中毒一说?
还喷血、倒地,简直无赖至极、无耻至极!
可…他明知是这么回事,却靠近不了那小子,根本没法子拆穿假装中毒、就地一躺的地痞无赖行径。
布局早早被破,此时连这点算计都做不到。
他布安丘,当真是白活这八十多载,白走六十多年江湖路了啊!
一时间,进也进不得、退也无路退的布氏老族长布安丘,内心百味杂陈。
真叫一个,越想越堵,越堵越气。
气极不怒反笑。
布安丘仰天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
笑自己棋差一着,笑自己竟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阴诈小子,狠狠摆了一道。
他反复推算,无论如何都破不了的死局,竟被对方简简单单就地一躺,给化解了。
“尚有一丝气息!”
比试台上,刚刚到达的雀神君座下五弟子伏源,探查了苗德仁的气息脉搏、气海神藏后,迅速将那把钉着苗德仁右手的剑拔出,又从袖袋中掏出一支小玉瓶,倒出一颗赤红色丹药,塞进苗德仁口中。
“此人中的,乃是断离恨之毒。”
断离恨,苗疆五毒之一。毒性猛烈,号称见血封喉。即便只是吸入,都可伤人肺腑。
被太渊、吴支祁、熊玘、撒尔等人团团围住的那边,澹台凤羽也放下范贤的右手,也从袖袋中取出一支小玉瓶,也倒出一颗赤红色丹药,捏开范贤的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药丸塞进他嘴里。
同时,伏源盘腿坐下,让两名随侍弟子将苗德仁扶坐起。将双掌帖在苗德仁背后,运起罡气将其体内的剧毒聚于一处,以免游走心脉窍穴,那就神仙难救了。
有样学样,澹台凤羽也让熊玘和撒尔将范贤扶起,自己则盘腿坐下,假模假式地运起罡气。
“中此毒,便是保住性命,神藏也会有损。轻则犹如孩童,重则心志全失。”
有雀神峰的随侍弟子如此说道。
仍躲在莫比鹤身后的孔喧,露出小半个脑袋,指着布安丘骂道:“老贼!交出解药来。”
“你这小畜生,休要再污蔑老朽。你哪只眼睛看到,是老朽伤的他。”
布安丘心底虽又气又荒凉,却如何也不会束手就擒,坦认下一切的。
丰富的江湖经验,让他明白一个颠簸不破的真理。
死无对证。
“不是你,还会有谁。”孔喧扯着莫比鹤的衣袖,很小心地移到范贤身边,将范贤左手手指上那条乌青色划痕展示了一下,道:“方才,除了你对乐天出手,并无旁人。这可是大家都看到的,并非我一人。”
“是是…”
江湖看客们纷纷点头应和。
“师伯,这老头身上一定有解药!”
布安丘冷哼一声,道:“竖子无礼,再攀扯,休怪老朽对你不客气!
那小子方才不是与苗公子比试么?刀剑无眼,何时伤了,谁又说的清。”
洞明子星君目光一凛,狐疑问道:“刀剑无眼?布老言下之意,是说苗公子剑上有毒?”
“这老朽就不知道了,那剑上是否落了毒,查一查不就清楚了。”
此时,布安丘已经冷静下来了,当务之急是速速将那无名小卒扣到他头顶上的这口锅,给掀了。
而台上的酒翁,猛然间全都想明白了。喊了声“来人”,混在普通弟子中的七名阵徒跃身上台,酒翁将手里拎着的两个苗家护卫扔将过去。
“师叔,伏源只能暂时压制毒性,若需解毒,还得返回雀神峰。”
伏源说罢,洞明子星君当即挥袖道:“速去!”
不由分说,伏源、酒翁及众阵徒,带着苗德仁、苗家护卫和那把毒剑;澹台凤羽让熊玘背起范贤,紧跟自家师兄一同返回雀神峰。
同行的自然还有太渊长老、吕文乙与撒尔。
远远的,人群中。
两名某门派随从打扮的中年男女,眯眼、双手抱胸,同款思索状。
望着一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路人龙套谭木匠“哦”的一声,恍然大悟道:“主上说的躺,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旁扎着青花布头巾、仆妇模样的唐婶,笑道:“主上的戏,真是越来越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