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裂变 (上)

天很热,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照在涂了绿漆的镔铁背心上,很快,就让镔铁背心热得像一口铁锅。

逯得川低下头,用嘴咬住一根芦苇管,轻轻吮吸。一股略带甜味的甘草绿豆汤,沿着芦苇管子,缓缓进入他的嘴巴。

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多少恢复了一些,迅速吐出芦苇管,单手摸索着,将装绿豆汤的牛皮水袋系紧,随即,将水袋推入身边的土坑,努力不去看第二眼。

牛皮水袋中的甘草绿豆汤已经所剩无几,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棵树下趴多久。所以,必须省得点儿喝,以免没等敌军来到,自己先在潜伏的山坡上中暑而死。

身边的草丛中,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引起逯得川的注意力。轻轻扭了一下头,他看到一张沾满了草屑和泥浆的脸。

是他麾下的兄弟唐盖,模样比他还狼狈,汗水正沿着皮盔的边缘不停地往下滚,在特意用草汁涂过的脸和脖子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清晰地痕迹。而由于身体味道比较重的缘故,十多只苍蝇,恋恋不舍地在此人脑袋周围飞舞,随时准备落下来,享受一顿美餐。

“伙长,伙长,我想尿尿!”发现逯得川在看自己,唐盖的嘴巴轻轻开阖,用比苍蝇嗡嗡大不了多少的声音祈求。

“憋着!”逯得川眉头轻皱,嘴巴发出无声的命令。

“嗯!”唐盖不敢再祈求了,痛苦地缩卷身体,在地上轻轻扭动双腿,以抵御尿意的侵袭。逯得川又皱了皱眉头,嘴里终于发出了一点儿微弱声音“我刚才也想憋了一会儿,尿就变成汗了。别丢人咱们可是教导团。”

“嗯!”唐盖咬着嘴唇轻轻点头,委屈得宛若一个婴儿。

“忍不住就尿在裤子里。”逯得川又用比苍蝇嗡嗡还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扭过头不再看唐盖然后努力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山坡。

对面的山坡,也埋伏着一整队的唐军精锐。不是来自教导团,而是碎叶营。

据张思安透露,镇守使之所以这样安排是有心让教导团的弟兄跟碎叶营的老兵多学几手,以便将来独自挑大梁。而逯得川却隐约感觉,这次出任务,真正执行命令的,是对面的老兵。教导团一旅一队纯粹是添头!

这让他感到很屈辱,但是他却没有将自己的感觉跟任何人说。因为换了他来调兵遣将,也不会将对敌军的当头一棒交给一群没上过战场的新兵。

他想做,也能做的就是憋住一口气带着身边的弟兄们表现得不比对面的老兵更差。如此,到底谁是添头,就很难说了。反正两座山坡上的弟兄,任务都是一模一样。手里的武器和身上的甲胄,也没任何差别。

对面的山坡上,忽然传来几声鹧鸪叫,熟悉而又亲切。逯得川听得头皮一紧,连忙地从怀中掏出发火管,紧紧握在了手里。他的头顶上,隐约也有鹧鸪叫响起,与对面的山坡遥相呼应。紧跟着,队正张思安的声音,就贴着草根传入了他的耳朵。“来了,是斥候。全体趴好,就是被马蜂蛰了,都不准乱动!”

“是斥候!”逯得川紧咬着牙齿,在心中默默重复。胳膊,大腿,脊背,都不受控制地开始哆嗦。

“他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队正手里有千里眼,他们没有。”一连串祷告般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瞪圆眼睛,他继续咬紧牙关,同时用自己在新训营中学到的方法,努力调整呼吸,不知不觉中,指甲就刺入了自己的掌心,刺出一缕缕血丝。

十几名石国斥候,大呼小叫地冲入了两座山坡所夹着的谷地。谷地很宽,两边隐藏着唐军的山坡也很平缓,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不适合作为伏击战场。所以石国斥候们,很快就从谷地上疾驰而过,马蹄带起的烟尘,被熏风缓缓向西吹去,转眼间,就彻底飘散。

逯得川心脏一松,眼前阵阵发黑。有股骚臭味道,贴着地面传入他的鼻孔。唐盖吓尿了,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到底没有憋住!但是,逯得川却没有功夫去呵斥他。对面的山坡,已经又有鹧鸪声响起,随即,头顶上,也有鹧鸪声相和,吵得人心烦意乱。

第二波石国斥候,踩着鹧鸪的叫声呼啸而至。数量是第一波的三倍,彼此之间拉开两丈多远的距离,从谷地和两侧山坡边缘,缓缓跑过。每一名斥候,都一边策动坐骑,一边在马背上瞪圆了眼睛,不停地四下扫视。

最近一名斥候,距离逯得川藏身处,还不到十丈!猛地拉开骑弓,搭上了羽箭。

“糟糕,被发现了!”逯得川头皮发乍,寒毛根根竖起,左手本能地去抓放在草丛中的横刀。然而,那名斥候张弓搭箭之后,却又从他面前跑了过去,对草丛中的他视而不见。

汗水宛若雨滴般,从逯得川的下巴边缘低落,掉在草叶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呼吸声也有粗又沉,宛若风箱。唐盖在哆嗦,牙齿撞击不停,逯得川能听得清清楚楚,也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声则宛若擂鼓。然而,石国的斥候们,居然全都像聋子一般,对如此“巨大”的动静,充耳不闻。

短短几个呼吸时间,却像几百年一样漫长。当第二波石国斥候的身影终于远去,逯得川已经瘫在了草丛中,浑身上下,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

然而,身体下的地面,却开始微微颤抖。紧跟着,剧烈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响亮宛若滚雷。

咬着牙,压榨身体内最后的力气,他抬起头,向马蹄声来源处观看。只见上万匹战马,潮水般从远处奔涌而来。黄绿色的烟尘,遮天蔽日。

浑身上下软绵绵,轻飘飘,仿佛刚刚喝过了半斤老酒。逯得川努力用手肘支撑住身体,哆嗦着,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子,戳在了面前的泥土中。随即,同时目光从远处收回,静静地盯住压在面前石头下的一段绿色绳头,仿佛那根绳头是纯金打造,价值千万。

身下的地面,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宛若碎叶湖中的波浪。逯得川没坐过船,但是,他相信坐船过河,感觉肯定跟自己现在一模一样。

强行压住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将目光从绳头上移开,再度转向山坡间的谷地。一眼不眨地看着,大群的石国骑兵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就像一群迁徙的蝗虫般,所过之处,留下一片狼藉。

因为已经靠近碎叶城不足五十里,随时都可能发生遭遇战。所以,石军将士不敢走得太快。而走一路抢一路的习惯,也让石军的队伍,变得庞大而臃肿。大量从突骑施人手里抢来的骏马,被武士们跟自己的备用坐骑拴在一起。每一匹骏马的背上,都驮着抢来的大包小裹,甚至年轻女子。

“就这般模样,也配称作军队?”新训营培养出来的眼光,让逯得川迅速找到了石军无数破绽,同时,也让他信心大增。身体忽然又有了一些力气,他稳稳地将发火管靠近埋在泥土中的绳头。同时睁大了眼睛,继续观察藏在面前的镜子。

敌军先头部队,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紧跟着,是模样相对齐整一些的中军。前方的马蹄声宛若闷雷,近在咫尺处的铜镜,却没有任何反应。

心脏忽然再度狂跳如鼓,呼吸也几乎停滞。咬紧牙关,他继续等待。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每一个弹指都仿佛变成了一个时辰。不知道多少个“时辰”过去,就在他几乎要把自己活活憋死的瞬间,面前的铜镜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刺眼的反光。

迅速将目光挪开,逯得川双手拧动发火管。一股硫磺燃烧的臭味,迅速钻入他的鼻孔,紧跟着,火苗跳起了三寸高。毫不犹豫将火苗怼向泥土中的绿色绳头,瞪圆了眼睛确定绳头被点燃,一点红星向绳头内部窜动。他全身上下忽然放松了下来,刹那间,汗出如浆。

“谁在那!”

“小心,有埋伏!”

“敌袭,敌袭——”

………………

谷地上行军的石国将士当中,有人被火光和烟雾惊动,大叫着向周围示警。队伍的行进速度骤然停滞,无数人惊慌地靠向正中央处的羊毛大纛。用身体组成人墙,为其主帅提供保护。

队伍的外围,上百名斥候迅速抄起角弓,在马背上转头四处搜索。慌乱中,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一群菜鸟!”山坡上,逯得川低声唾骂,轻蔑的笑容迅速涌了满脸。随即,抓起横刀,蹲着身体,踉跄后退。

“那边,那边!”终于,有人给石军斥候指明了方向。后者成群结队,扑向谷地两侧的山坡。跟在逯得川身侧的唐盖毫不犹豫端稳手摇弩,朝着一名自己最近的斥候扣动扳机。下一个瞬间,目标应弦而倒,而更多的斥候,却咆哮着策马冲了过来,宛若一群野狼看到了绵羊。

“嗖嗖嗖……”一排弩箭,从逯得川身后飞出,将扑得最快的石国斥候,挨个射于马下。路广厦和另一名弟兄持盾冲上,用盾牌护住逯得川和唐盖。四人结伴,倒退而行,第二排弩箭从他们身边飞出,将另外七八名石国斥候同时放倒。

斥候们被打懵了,放慢速度,原地挽弓而射。数十支羽箭朝着逯得川飞来,大部分偏离目标,零星几只射正,去被盾牌档了个正着。唐盖一边后退,一边快速摇动弩弓,与石国斥候对射。稍远处,更多的石国将士被激怒,成群结队扑了上来。

“拿下他们,一个不准放走!”羊毛大纛下,奕胡特勤也看清楚了唐军的规模,铁青着脸,厉声吩咐。

“是!”无数人轰然响应,随机,狂笑着拨转坐骑。

石军将士看得很清楚,左右两侧的山坡上,唐军只有区区几十人。明显志在骚扰,对他们造不成太大威胁。但是,当着自家特勤得面,他们却不能准许唐军如此嚣张。他们要以最快速度,不惜任何代价,将这两股唐军消灭。他们要用对方的鲜血,见证自己的英勇。

他们想得非常完美,然而,现实却无比冷酷。

还没等他们的战马加起速度,马蹄之下的泥土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轰隆!”

紧跟着,浓烟翻滚,大地像海面般起伏,烈焰腾空,浓烟翻滚,人和马的破碎肢体四下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