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盗之死(已修)
这城大,约莫也有七八十里方圆。
虽是这国西北边远处了,因在大河边上得以滋养,又是西面和西北面入这国的必经之路,所以繁华。
这城内楼台高阁矮房陋舍鳞次栉比,过往商旅络绎不绝。白日里喧喧嚷嚷,夜间也有歌舞灯火。只这夜却静些,却是月初天黑风又大的缘故吧。
月黑,风高。
俗话说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月黑风高,正是做贼的好时候。
月黑风高,况且西北面的天空更是黑的浓重,那黑压压的云层慢慢涌动着吞噬着这边的黑。一个时辰后定有一场暴雨,一个时辰,足够大盗严采花做完他要做的事,而大雨也会洗去做贼的痕迹。
即便没有雨又能怎样呢,我严采花又能留下什么痕迹。的确,以严采花的身手,行走间断不会踩破一片瓦,碰落一枝花。
在这城,严采花入过镇守将军府,进过府办大人宅。镇守将军、府办大人,是这城里一武一文两位最高长官。只严采花出入他们的府邸,不用通报来去自如。
他曾把将军女儿头上的金簪摘下拿在手中把玩,那簪子上镶着一颗酒红色宝石,却是万里之外来的稀罕物。他也曾将府办小妾脖子上的玉佩取来挂到自己脖子上,那是一件碧绿的游鱼玉佩,也是西面外域的名贵之石。
更有一件当今国君亲笔所画的山居图也收在了他那普通的红漆木箱里。
那夜,他从贾府一个颇有姿色的丫鬟房里出来,忽生雅致去贾大人书房看看,正暗笑贾大人的书法也只一般,忽闻得声响便伏于梁上,却见那大人捧着一个匣子进来,四下看看掀开墙上的一幅画却是后面设有机关,那大人小心翼翼把那匣子放进墙内暗箱里挂上画出了书房。严采花好奇,依着样儿打开机关取了匣子,拿回家打开看时是一幅画,严采花却是个有学问的,细看时那落款竟是当今国君的。
严采花拿了贾大人的画,国君赐给贾大人的画。
贾大人何许人也,国中首辅大臣,即便告老还乡余威尚在,喝令那府办速查此案。府办诚惶诚恐地应承了,喝令捕房速查此案。捕快们屁颠屁颠地忙前跑后一个多月一点蛛丝马迹也未查着,到现在一年多了还在查。
哪里查去,我严采花做的案谁能查着。
虽是箱子里有些名贵之物,但严采花并不偷财,严采花只偷人。
只是严采花还有一个嗜好,每做一案每偷一人必取一缕头发必拿一个雅致之物以做纪念。
将军女儿的金簪子府办小妾的玉佩都是因了人做纪念的物儿,只这贾大人的画却是因了好奇心拿来的。
严采花只爱人不贪财,那些做纪念的雅致之物中不乏贵重的,但这些贵重物儿的吸引力远不及将军女儿秀发的顺滑远不及府办小妾的温香。
严采花不贪财更不杀人。两年前,严采花来这城做下第一起案后,到现在共做了二十一起。
二十一起案中,死了一个少妇,是城北胡大户家过门不久的长媳。死了一个少女,是贾大人府中的丫鬟。这两个都是因为失节自杀的。
还有一起报了案,是城南朱屠子的妇人。那朱屠子粗莽却娶得貌美媳妇,只一朵鲜花载在了猪圈里,你朱屠子拱得我严采花如何拱不得。只是未曾想到那朱屠子竟报了案,这种事传出去只会给受害人以后的日子带来更多的麻烦,这朱屠子竟然报了案!
剩下的十八起都选择了忍辱偷“声”,不偷声恐怕就只能偷生了,偷声总比偷生强。
确切地说,严采花应该是采花贼又是大盗。只因偷了贾大人的画更准确的说偷了国君赐给贾大人的画,大盗的罪名更比奸淫的罪名重了许多。
这城里的苦主都知道这大盗就是淫贼,不光是贾大人丢画和丫鬟自杀同时发生,还因为这贼张狂,每次作案后,竟在受害女子枕边放下一朵纸折的花,先是红纸折的,自从朱屠子报案官府张贴悬赏捕贼公文后,那折花的纸竟换成了公文。后来这纸花出现在贾府丫鬟的床上,那日贾府又丢了画,悬赏捕贼的告示上就成了大盗淫贼。
严采花张狂,在现场放下纸花告诉人们,这案是我一人所为,同时也嘲笑那些拿着薪俸却破不了案的官差。
但毕竟这事是见不得人的,再张狂,也还得偷着做。
黑云涌动,天空愈黑。
换一件这城里许多普通男人穿着的灰布袍,揣上一块遮脸的布,一支用公文折成的纸花,还有一包迷香。这香只烧得一瞬作用却有二三个时辰,人闻得时有气却无力,有意识却动不得。
就是这香让府办大人的小妾无力挣扎又身不由己地无声娇喘,就是这香让将军家的小姐脸上现出兴奋的魅红又动弹不得,而外面房里的丫鬟们睡得更香更沉。这香算得上迷香中的上品了。
四更,出发。
黑暗中,严采花隐匿在墙下更黑的黑暗中,严采花沿着墙疾走了三条街。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丝毫没有感觉到一个影子在不远处飘着。
那影子飘进一条胡同,是一家客栈的后墙。蜻蜓点水几个起落,影子已在客栈二楼一间厢房前的木廊上。
严采花一手扪住窗户的枢轴,一手两指夹住窗格向外轻拉试探。严采花用手指蘸了口水弄破窗纸,正要掏出迷香忽于风中闻得极其细微的衣衫摩擦声。
严采花的确算得上大盗,闻声却不回身,身子一矮同时已经半转过身向后飘去。他感觉到他的肩膀从一只手中滑脱,一瞬间,那只手刚刚挨到他的肩膀,他转身向后飘去。
转身后退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严采花看到本在身后的影子也已转身扑了过来。
严采花看到或是感觉到一个黑点由小变大射了过来。那时,他正跃起,他的脚踩在木廊护栏上向后用力。却是这飞檐走壁的功夫并非神仙鬼魅的飞行之法,这功夫是需要支点借力才得施展的。只是背向后退毕竟要比身向前扑慢些,严采花转身下蹲后退跃起,那影子转身直扑。
严采花要做的动作比那影子要做的复杂,所以严采花没有躲过那个黑点。
那黑点“砰”一声闷闷地打在严采花的右胸。
严采花为何选择后退?当然是向前冲比向后退要快些。却是严采花今日晦气,前面正好有一堵高墙堵着。在上墙和后退之间,严采花选择了后退,后退总要比上墙快些。
只是那影子也快。
那一拳实实地打在严采花胸口,却似天崩地裂出一块石头,不,是一座山,一座山崩了过来。
那一拳实实地打在严采花右胸口,也正好把他打了个转身。严采花的确可以称得上大盗了,借着那一拳的洪荒之力转过身去。
只要能转过身,只要能正面奔跑,就没有人能追得上我严采花。
严采花以最直的直线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疾奔。
绝不能停,严采花忽然生出从未有过的恐慌。那影子是人是鬼?如果是人,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追击我严采花能得手的人。如果是鬼,那岂不是捉我去做鬼的。
严采花不想做鬼。因为惊慌恐惧,严采花跑出了一生中最快的跑,就是鬼,严采花也要甩掉它。
严采花恐惧但未丧胆,严采花知道要想活命就要拼命地跑。严采花跑得好快,只可惜这不是比赛而是逃命。
严采花逃得好快,一刻之后,后面的影子不得不放弃追逐,因为他已经看不到前面的影子了。
严采花知道可以停下来了,尽管他知道没有人能跟着他跑一刻钟,但他还是回过头去,他想看看是不是真的遇上了鬼。但这一停下来就再也不能跑了,的确,身后的影子没有了。但严采花忽然感到胸口有一股气迅速地膨胀,猛然间,身子就像是被风吹得鼓胀的袋子。
严采花忍不住张大嘴想让那股气出来。
轰隆隆的巨响,是雷声,同时一道闪电照亮了漆黑的夜。严采花忽然看到一束红色的雾,那是从他嘴里喷射出来的。那束红色的雾随即绽放开来,绽放成一朵花。
一团血做的雾,一朵血做的花。
像是体内的气已出得尽了,严采花的身子空瘪瘪轻飘飘,如同一个空布袋子落下了屋檐,落在了地上。
似有冰凉的水滴在脸上,紧接着一滴又一滴,然后是一片又一片。
大雨不出所料滂沱而至。
严采花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我逃得好快,只可惜我逃得了追却逃不得命。严采花想笑一笑,但已无力笑得出来。
那雨本是冰凉,落在脸上却是清爽舒畅。
一种虚空缥缈的感觉,已经没有任何疼痛不适。
严采花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忽然生出一丝愧疚。
是对那些他害过的人。
忽然又想起那夜从布商尤二家出来,却看见捕头黄树鬼鬼祟祟从谢捕头遗孀家里出来,不知怎地严采花忽生淘气之心去摘了那厮头巾。那蠢物如疯狗一般一通乱打,却哪见得我严采花身影。堂堂捕头竟然如此不堪,不,是我太强。
只是今日杀我之人更强,可惜不知道他是谁。
如果是盗,一定是大盗中的大盗。
如果是捕,一定是神捕中的神捕。
如果是侠,一定是奇侠中的奇侠。
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高手,不是盗不是捕也不是侠。
严采花以为杀他的人是捕是侠或者也是个盗。
严采花错了,他不知杀他之人是谁,杀他之人也不知他是谁。
是谁杀他,为何杀他?
这些严采花都不会知道了。
严采花错了,他自以为是高手中的高手,却不明白此长彼短,追不上他的人却杀得了他。任何战斗,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