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不解其意

牢狱离得有些远,即便栗卿弃车驱马急急赶去,这一路也耗了不少时间。到了牢门前,未待下马便将怀中佐贰官开具的手令往守门的狱卒胸前一甩,而后抛下缰绳,双手在马背上一按,借着马边上牢狱门口的石像垫了脚,两步跳下马,只待着狱卒快快开门。

守门狱卒慢条斯理的抖开手令,其上的字看都不看,反正看也看不懂,只挑着最后的落印细瞧,看清了确实是衙门的方印后,冲另一人点点头,那人转身将牢门拉开,那牢门的一扇仅拽开一半,栗卿劈手夺回手令,匆匆往怀里一揣,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握住另一边门把,纵力一拉又拽开一半,而后一个转身闪进门里,右脚一蹬冲向狱卒执勤的位置,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硬是将两个守门狱卒给看愣了。

牢狱里血腥气浓郁,栗卿将袖子蘸湿了捂住口鼻都不能抑制那股子气味往脑袋里钻,栗卿被熏的腹内翻江倒海,几欲抱柱猛呕,那引路的狱卒却习以为常,对栗卿的反应窃笑不止,只是看在收了栗卿钱财的份儿上未有任何不敬之举。

栗支原本就被郭亮欺负得只能吊着命,又遇上城痞“暴动”,没少受那帮子乱匪招呼,而今已是半死不活了,狱卒们虽是受胡生委托,故意折腾死栗支,却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像这种情况还是要拎出来安置个单间的,只是这单间就在郭亮隔壁,也不知是不是这帮狱卒故意的。

栗支仰面朝天地躺着,蓬头垢面如乞儿,一动不动似泥塑,双目浑浊无光,只朝着房梁看,连栏外来了人都不愿转头看看,活脱脱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若不是狱卒住了脚,栗卿实在不敢相信木栏内的人就是栗支,待狱卒开了门,栗卿踮着脚一步步蹭进牢内,轻轻唤了声:“栗支?”

这几日来来回回提审的人多了,这牢门每日开不上十次也有八次,栗支已不甚在意,以为又是哪个闲出屁的狱卒来折腾自己,待听到声音似是很熟悉,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清了来人是栗卿,栗支忽地来了精神,扭动着身子要起来,却因被郭亮打折了好几根骨头,怎么也立不起身。

栗卿见这人果是栗支,一腔怒火焚心灼肺,面目扭曲狰狞恐怖,扭头冲狱卒吼道:“你们好大的狗胆,怎敢如此伤人。”

狱卒就跟在栗卿身后,被栗卿突然间喷了满脸口水,也不激恼,笑呵呵地擦干了脸,陪笑道:“郎官误会了,若说平日里黑些财物扣些口粮,这事儿咱们这儿偶尔会有一些,若说私伤犯人,您就是借咱们一副熊胆,咱们也不敢做呀。这牢房里啊,罪大恶极的人渣多了去了,咱们人又少,哪能时时看管着,瞧他的模样没准儿是被哪个不长眼的给伤了,您若是心火难平,咱便将那不长眼的拎出来让您泄愤也就是了。”

毕竟主仆多年,栗卿见栗支已是弥留之际,强撑着一口气不散,似是还有话未说出,不甘就这么走了,不禁得悲上心头。栗卿将那狱卒赶出去,又死死握住栗支双手道:“此处已无他人,你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我自会给你做主。”

栗支神色激动异常,下颌微颤,双唇急抖,吐出一长串模糊不清的发音,听着似是什么“等亲编盆”,栗卿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栗支的嘴等了半天,却翻来覆去就这么四个字。栗卿听得莫名其妙,栗支自己也心焦气躁,拼尽了力气捉住栗卿衣袖,使出浑身力气拽起身,这才吐出一根已经肿得发黑的舌头,支支吾吾半天表不出一个意思,仍是徒劳的来回比划着。

栗支比划半天,栗卿仍是不解其意,急得栗支以头抢地,硬是磕出一脸血,而后用手指沾着血在栗卿衣服上写字,因手已不听使唤,哆哆嗦嗦端不出个稳当劲儿,这第一个“当”字写得是七歪八扭,断断续续。栗支血流得着实不少,只是写这第一个字费得时间实在是有些长,写完时血都已凝固了,无奈又得以头抢地,重新弄出一头血来,栗卿看得大急,唤来守在不远处的狱卒要墨,却被告知此处无墨,栗卿看着栗支将头磕得梆梆响,那一下下好似在往自己心口钉楔子,那痛钻着心,直叫人心潮涌动,潸然泪下。

磕着磕着声音渐小,栗卿道是血已够用,忙擦干眼泪,不愿叫栗支见着自己脆弱的模样。等了一阵不见栗支起身,栗卿心头一凉,一把揽住栗支肩膀,将栗支扶正了,却见着栗支面色不甘,二目圆瞪,本就以肿胀的脸更显得狰狞,栗卿探探栗支的鼻息脉动,无半分生迹,已是与世长辞了。栗卿缓缓合上栗支双眼,右手揽住栗支,已擦去的泪水还是抑制不住地涌出来,左手死死握住栗支留下的写在自己衣裳上的那个“当”字,将衣裳攥得血迹斑斑也不顾,心内悲痛欲绝。

栗卿终还是放下了栗支,失魂落魄地迈出牢房,招招手唤来狱卒,轻轻问道:“是谁伤得他?那人犯的什么罪?”

狱卒见栗卿似是动了真火,也不敢再嬉皮笑脸惹得栗卿不快,点头哈腰急急回道:“伤他的人叫郭亮,犯的是掳人、拒捕的罪过。”

“其罪可至死?”

“那人还未过审,若是只犯了这两罪尚不至死,若是再审处些其它罪过来,那边不好说了。”

栗卿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狱卒见了金子眼睛放光,盯着那金子已挪不得目光了。栗卿将那金子抛了两下,暗暗对那狱卒道:“我不管你使什么手段,何时下手,我只要他不得活着出这牢狱,你若能办到,这金子便归你了。”

狱卒虽贪财,听了这话却未入栗卿所想一般应下,而是面露难色左右瞧瞧,见四周除了几个被关在牢房里的犯人外再无他人,正是个说话的好地方,这才附在栗卿耳边轻声道:“郎官大人说笑了,咱们虽称不上什么好人,却也干不出私取人性命的事儿,您这是托错了人呐。”

栗卿也不跟他多叨叨,反手就是一耳光扇在狱卒脸上:“放你娘的屁,死在你们手里的人还少了?你是嫌爷爷给的钱少,还是这里有什么门道,说出来就是了,爷爷懒得跟你扯来扯去浪费时间。”

狱卒双手捂脸,陪着笑指指那几个犯人低声道:“爷爷您轻些声!这事儿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且不说那郭亮长得是膀大腰圆,力大无穷,单是他主家便不是我等小人惹得起的,若说取他性命,咱实实不敢呐!”

栗卿又是一脚踹在狱卒腹间,将那狱卒踹得倒飞出去,仍不依不饶地接了一顿组合拳:“狗东西,他家主人惹不得,你爷爷我就惹得了?他殴打栗支时你怎不说这番话?狗东西,现在出了事才拿这话搪塞爷爷,你道爷爷就能轻饶了你们?”

狱卒躺在地上抱住头颈等要害,硬生生承受着栗卿的愤怒,等到落在身上的拳头轻了些,约摸栗卿也有些累了,这才拍拍屁股站起身,又是一副谄媚的嘴脸解释道:“郎官息怒,咱们一开始不知栗支是您的家人,所以有些怠慢,这罪过咱们推脱不得,郎官无论怎么惩治都有道理,咱都得生受着。只是郎官,栗支毕竟不是咱们害死的,郎官便是将咱活活打死了,也不算是解了气呀。”

栗卿喘着粗气瓮声问道:“说吧,他主人是谁,我来理会。”

狱卒点头哈腰贴近身子,低声道:“谢郎官体谅,这郭亮的主家也有些来头,比之郎官也不遑多让,乃是皇后娘娘的胞弟,薄合薄老爷。”

栗卿听罢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仰天长啸三声,吐出胸内的一团郁气,又给狱卒扔下一块金子让狱卒给栗支收了尸,自踏着大步出了牢狱。

那狱卒估摸着栗卿走远了,向附近一间牢房说了声“出来吧”,那间牢房离得“犯人”抖落身上的囚服,一脚踹开虚掩的牢门,晃晃悠悠走出来。

那狱卒笑眯眯道:“胡头儿,都按您吩咐做的,您看我办的可还行?”

胡生从袖内摸出一粒金豆子丢进狱卒手中,噙着一丝笑意打趣道:“嘿嘿,若是天天都有这等事儿,你这黑耗子可就要发了财喽。”

“托您的福,胡头儿,您看这栗支……?”

“洗干净了换身衣服送到栗家,没准儿你又能发笔小财,记住喽,到时候给我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