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春秋》
第515章《春秋》第515章《春秋》→:薛白看着那颗鱼眼,也能大概猜到李隆基的心意。对此他只觉得李隆基异想天开,以他今时今日的威望和权柄,这点小伎俩还威胁不到他、裹挟不了他。“我长于仆役之间,自幼贫贱,不惯吃如此珍贵之物。”薛白把头稍往后仰了些,拒绝了来自“祖父”的好意,这一刻他忘了去维系“皇孙李倩”的身份。他曾经一直在谋求这身份,此刻却觉得它让他不自在了。李隆基一愣,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原本充满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僵在那,显得愈发老迈、可怜。殿内,众人皆感诧异,李月菟不忍见祖父如此失落,忍不住过来劝薛白道:“阿兄,莫让太上皇难过了。”她这又是一句傻话,李隆基显然不可能难过。薛白起身,道:“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他目光落向了李琮,李琮习惯了不反驳他的意见,应道:“去吧。”那边,博平公主李伊娘正站起身来,想着该劝解这位兄弟几句,便见他已头也不回地去了,不由愕然。“你们男人便是这般,得到了就不知珍惜。”事后,当薛白与杜家姐妹说起此事,杜妗不免埋怨了他两句,道:“你如今的权柄,都来自于这皇权的身份,岂不怕他们趁机说你是假的?遂了他们的意。”“他们说了也无用,长安城都被我们的人控制着。”薛白道:“朝廷邸报皆掌在你手中,哪怕他们说的?”如今宫苑、皇城、十王宅、百孙院,乃至一些官员的府邸里多的是杜妗安插的耳目,稍有风吹草动,他们都能及时处置。包括李隆基自以为只对高力士吟的那首《傀儡吟》,早已摆在薛白的案上,若他想追查,大可说太上皇指斥乘舆。“说两句顺耳的话也不费事,何必要在明面上闹得难看呢?”杜媗柔声道,“非是说此事不对,可你以前只顾上进,今日行事可不像你的作风。”薛白沉吟道:“那便是讨好他不算上进了?”“我看是你矜傲得很。”杜妗啐道,“也不知是谁说的,权场上没有对错,只有利弊。”在她们看来,薛白这日的表现,显得他像个冒充的李倩。可其后两日杜妗派人监视、打探,却并未听到有任何宗室因此事而说薛白不是李倩,甚至有些奇怪的说法,比如博平公主与葛娘的对话。“那葛娘说‘看来,雍王还在记恨太上皇呢’,博平公主便说‘他从小受了太多的苦了,岂是那般容易释然的?他是李氏子孙,顾念着宗庙社稷,为大唐呕心沥血,可心里对太上皇难免是有恨的,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葛娘,我该如何才能与他多加亲近呢?’”杜妗听着暗探的禀报,一双柳眉拧成了结,抬手一止,道:“矫情。”“继续打探,若有不利于雍王之消息,立即报我。”“是。”如此看来,薛白在李隆基面前的“不识抬举”,反倒更显得他是李倩了,倒算是无心插柳了。待元载得知此事,却有些不同的看法。“看来,太上皇是想成全雍王的名义,换取雍王善待于他。”“哦?”薛白道,“他该不希望我争储才是。”“有些朝臣不让郎君争储,无非是顾虑郎君是成年后才认祖归宗,易引起非议。太上皇却没有这等顾虑,他心知郎君就是他的亲孙子,那么,一个平庸的儿子与一个英明的孙儿,他更倾向于谁,本是显而易见之事。”薛白目光看去,元载脸色郑重、眼神中带着思忖之色,可见这番胡言乱语是他认真思忖出来的结果。再一想也是,冒充皇孙之事,只有薛白、杜家姐妹三人知晓。之所以李隆基、李亨等人以前说他是假的,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真假,在乎的只是权力而已。如今薛白强势了,这事就需要进行正常的判断了,李隆基竟还真有可能判断他是李倩,毕竟,连高力士都一直认为他真是李倩。这些人似乎都不太正常。“郎君?”元载见薛白走神,小心翼翼问道:“郎君是否因当年的冤案,心情不佳?”“说正事吧,我打算让你出任淮南与江南东、西两道转运使,筹措平定史思明的粮草,但有两桩要求,伱可能做到?”未等薛白说是哪两桩要求,元载察言观色,已然执礼道:“定不加重百官负担、也定不敢有丝毫贪污。”他这般做人做事,不可谓不体贴。薛白却觉得有些油滑了,心底并不太喜欢,一时却说不上有哪里不对。“经济粮钱是你的长处,当能做好,去领了告身上任吧。”“是。”元载走了几步,到往门外张望了两眼,关上门,以一种带着神秘而忠诚的口吻道:“郎君,我还有一句谏言。”薛白一看就知他要说的是奸计,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允他说。“今郎君执掌朝纲、挟制太上皇与圣人,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一干名将,以及朝中官员们俯首听命于郎君,为何?因叛乱未消,社稷动荡。”说话间,元载不忘再次对薛白执礼,道:“我侍奉郎君,出自肺腑忠诚。可他们顺从郎君,皆权宜之计而已。待史思明一除,叛乱平定,他们会如何?”“如何?”“他们必然转奉圣人号令,要求郎君放权归政。”元载忧虑叹息道:“到时,储位不会是郎君的,兵权也不会是郎君的。郎君今日苦心孤诣,皆为他人做嫁衣啊。”“你认为,我当如何?”“下官斗胆。”元载先是告了罪,方才道:“史思明之叛乱不宜速定,郎君当借平叛之机清理朝堂,并安插心腹至各道任地方大员。”他也知道这些话大逆不道,但他在赌,赌薛白是与他一样上进之人。唯有足够上进,才能抛开礼义廉耻,成就大业。譬如,封常清要求薛白放弃争储才肯归附,这种迂忠之人必须扫除。今日说这些话虽然冒险,可元载唯有把这条正确的路点明了,才能随着薛白成就功业,并取得更大的信任。这个险是值得冒的。他们很像,都野心勃勃,是一路人。元载停顿了一会儿,只见薛白沉默着,在等他继续说下去,颇感兴趣的样子。“郎君可将王难得、颜杲卿、老凉、姜亥、严武、田承嗣、田神功等人分到河东、关内、都畿、河南、淮南等地为节使度,若资历不足以独领一军也可为州节度。譬如,以防备史思明为名,点颜杲卿为汴、宋节度使,则扼住运河之命脉;再遣老凉驻潼关;以姜亥任同、华节度使,此二州近京畿,一旦天下有变,则可速入长安;另外,郭千里虽与郎君交情甚深,此人不懂变通,郎君可点一心腹来执掌禁军……”元载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会儿,最后道:“这些任命,若在太平时节,必难做到。如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必不肯应允,唯有如今。”“如今他们便肯吗?”“可略施小计。”元载道,“郭子仪原本追随忠王叛乱,有罪在身。郎君可招他入京,他必不敢不来,到时给个闲职便可让他赋闲。郎君则可派王难得接替他统领朔方兵马;至于封常清,郎君可提携李嗣业为河西、陇右节度使,与封常清分兵,削弱其兵力,再命其讨伐仆固怀恩,若败,则贬其安西四镇节度,若胜,则召其回京献俘;如此,李光弼独木难支,后勤粮草又在郎君手上,如此,当不怕他反对郎君争储。”薛白问道:“如此一来,若史思明攻破洛阳,乃至攻破潼关,又如何?我也逃出长安,去蜀郡不成?”元载应道:“当不至于此,史思明围攻区区安庆绪尚且吃力。”他见薛白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想了想,又道:“人心在大唐,史思明麾下将领未必都愿意助纣为虐,只是对太上皇过于失望,郎君一旦为太子,只需要赦免他们,许以前程,必可招抚,使河北将士送上史思明的人头。”薛白又问道:“往后,这些分镇各地的节度使叛乱了又如何?”“皆是郎君心腹,他们岂敢叛郎君。”“若时长日久,王难得、严武、田承嗣、田神功想把节度使的旌节传给自己的儿子呢?”元载一愣,觉得薛白这问题就有些刁难人了。下一刻,薛白抬脚,一脚把他踹倒在地。“郎君?”“我高看你了。”薛白叱道:“与其任旁人为节度使,倒不如任你元载为京畿道节度使。”“郎君,我绝无此意!”“让你忠勤体国,你只想着门户私计。任你糟蹋了天下,我要储位何用?”元载这人欠敲打,薛白要用他,时不时都得教训他一番。而薛白内心的真实想法却很难与元载说明白。他之所以想要掌权,因为他心中的大唐从不只属于李氏,更不属于某一个人。它属于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数百年之后、上千年之后,依旧是他们每一个人的骄傲。他鄙视李隆基的自私,更不会重蹈李隆基的覆辙去出卖这个大唐。这种心情当世却没人能够体会,当世人从来没有想过,也许往后数百年、上千年都不会再有一个王朝能如此强盛繁华,所以他们总是随意去践踏。有人策马奔进皇城。这是一个黝黑壮实的校将,嘴唇上长着从没刮过的小胡子,看着十分彪悍、也十分老成,似乎有三十多岁了,但他其实只有十九岁。他动作矫健地翻身下马,远处便有官员向他招了招手。“薛崭,敢皇城骑马,杜尚书看到了,召你过去。”“我有急事见阿兄!”薛崭应着,已大步奔向了中书门下省,一边拿出令符,一边伸手推开两个守卫。他一路冲进官廨,只见元载正垂头丧气地跪在薛白面前,看起来像是要被贬官了。“阿兄!河北急报到了。”薛崭道,薛白回过头来,深吸了一口气,道:“说吧。”几年间,薛崭长得都比薛白还要老得多了,看起来更像是薛白的兄长。“史思明恐怕马上要攻破相州了!”薛崭说着,把军报递在薛白手里,眼巴巴地就接着道:“阿兄,让我去支援河北吧?”他这两年跟在老凉、姜亥身边,虽也得到了历练,却因为总被压着,没能立下特别醒目的功绩,早憋着一口气独自去建功立业了。再加上他的两个兄长,薛嵩与薛岿都在北边平叛,每次写信回来总是夸耀战功,使得他更加憧憬参与平史思明之叛。此事,之前提了好几次,薛白都没理会他。这次,看过情报之后,竟是松了口。“我会派李嗣业支援河阳。”薛白道,“你可加入李嗣业军中,但可不报出与我的关系。”“当然不报!”薛崭道,“大丈夫功名马上取,岂有靠兄长余荫的道理?”“去吧。”薛崭知李嗣业如今就驻在东便桥做出征前的准备,得了允诺兴冲冲便回去收拾行李,却在家门口遇到了杜五郎。杜五郎近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来去无踪的。“姐夫,今日怎过来了?”薛崭一把拉过杜五郎,小声问道:“我听说姐夫在外置了一处大别院,可是真的?”薛崭小时候个子小小的,瘦弱不堪,七八年间竟是长到了身高六尺四寸,比杜五郎高得多。加上披着盔甲,这一俯身相询,倒像是问案一般,唬了杜五郎一跳。“你可莫乱说,我哪来的钱置外宅?不过是偶然间去朋友家中作客,被你阿姐撞见了。”“姐夫交的甚狐朋狗友,少来往些吧。”杜五郎翻了翻眼,嘟囔道:“我倒是想少来往些。”他有问必答,想起刚才还有一个问题,便答道:“我来给丈娘送些冬衣。你呢?今日不当值吗?这般早便回来?”“我只与姐夫说,莫告诉旁人。”薛崭再次附耳,把前往河北平叛一事说了。这种危险的事,杜五郎是最不喜欢的了,闻言就有些发愁,道:“你若去了,我如何与你阿姐交代。”“平阳郡公的后人!生来便该为国杀敌!”薛崭把盔甲拍得嘣嘣作响,不等杜五郎再啰嗦,自回到家中。他从小穷惯了屋里没太多物件,还不如在军营里的东西多,唯把床头的几卷薛氏传下来的兵书包好背上。悄然往阿娘的堂屋走过去,趴在窗缝上看着柳氏正在应酬。看了一会,薛崭跪在地上,隔着墙,朝母亲磕上三个头。当日,他便带着麾下数十个士卒赶到了李嗣业的大营。李嗣业所部最近正在募兵,薛崭递出调令,抬头看着巨人一般的李嗣业,目光发直。“看什么?”“报将军!我想长得与将军一样高!”“多大年纪了还长?”“报将军!我十九!”李嗣业于是又打量了薛崭一眼,好不容易从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丝稚气。“史思明乃当世名将,活下来了再说长高。”相州。一辆五丈高的巨型攻城车上,“史”字大旗烈烈作响。终于,攻城车抵在相州城头上,一队队士卒从云梯上跃上城头。“城破了!”“安庆绪弑父弑君,你等还要和他造反吗?放下武器,既往不咎!”城头的呼喝声大作。城中,曹不遮、曹不正姐弟两人正手执单刀,奔向哥舒翰。哥舒翰正坐在东边城楼内的一把椅子上观阵。安庆绪的八弟安庆喜匆匆跑来,道:“哥舒将军,圣人问你现在怎么办?!”曹不遮恰好冲过来,举起刀便想斩了安庆喜,因她准备救出哥舒翰,去投奔官军。这当然很难,要先从安庆绪的兵马中杀出,还要再突破史思明的包围,可她是个不服输的女人,愿意试一试。然而,哥舒翰回过头,以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她的动作。“请襄王告诉圣人,可从北门突围,返回范阳。”哥舒翰看向安庆喜道:“臣会为圣人断后。”“好,那你断后啊。”安庆喜得了许诺,立即就转身去找安庆绪。慌慌张张,丝毫没有大燕亲王的气势。曹不遮连忙扑向哥舒翰,道:“我带你走。”“我走不了了。”哥舒翰很平静,一双栗色的大眼睛深沉地望向了天空,道:“双腿都废了,骑不了马,走不出相州了。”“不试试你怎知道?!”曹不遮非要扶起他,并招呼曹不正上前帮忙。哥舒翰的身躯像座山一般死沉,纹丝不动,道:“听我说我降了安禄山一次,绝不能再降于史思明了,否则成了三姓家奴,枉费了我一世英名。”“活着比什么都好。”曹不遮依旧想搬走他,这个长安市井的女泼皮身上总有股不服输的蛮劲。哥舒翰每次见她,都会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其实,他喜欢的早已不是年轻美色,而是当年那个在长安街头放浪行骸的自己。“帮我一个忙。”他看着曹不遮,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回到长安去。”“我带你回去。”“你别忘了,你还有很多飞钱,还有金银珠宝埋在院子里。我未能给你名份、子嗣,便将那些家财留给你。”曹不遮努力背起哥舒翰,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哥舒翰却喋喋不休。“回长安去,告诉他们,我守着相州,是为守大唐。”“自己去说!”“我虽是胡人,可也读《春秋》,知忠诚大义,我深受国恩,潼关一败,本该以死谢罪,可为火拔归仁所误。到了安禄山军中,本欲死节,一念之差,毁尽了一世英名。我一生战功赫赫,可惜没能一死……”曹不遮愣了一下,终于停下了动作,因她听出了这个男人竟是有些呜咽。转头看去,他果然是红了眼眶。她不太明白他现在为什么哭,他中风残废之时没哭,被俘受尽侮辱时没哭。却在此时,在说到过往的荣耀时反而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反正也带不走他了,她干脆抱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事的,功是功,过是过。”“不,你得告诉天下人,我今日在守着大唐,告诉他们,我是战死的。我很高兴,还有这一个正名的机会。”曹不遮深深看了哥舒翰很久,终于,她点点头,道:“好。朝廷若不信,我便刊报,定不掩没了你的名声。”“哈哈哈,好!”“走!”到了此时,曹不遮竟是干脆得很,把单刀塞在哥舒翰手里,二话不说,起身便走了。刀有些晃。握刀的手分明很粗大,布满了老茧,可显得有些无力,握不住那刀柄一般。哥舒翰咬着牙,努力控制着手指,终于是稳住了单刀,它不再乱晃。他很高兴,咧嘴笑了笑,喃喃唱起歌来。那歌声虽轻,却苍凉而豪放,引得城楼下的兵士们也跟着他唱着。不多时,城楼起了火,噼里啪啦的,哥舒翰恍若未觉,始终坐在那。渐渐地,杀喊声越来越近,他听到火拔归仁战死在外面,响起一声惨呼,终于,有敌兵士卒冲进上了城楼,格杀了哥舒翰身边那寥寥数人。“你是谁,阿史那承庆吗?!”哥舒翰身体不能行动,轻蔑一笑,努力举起手中的刀。敌兵的士卒上前想要俘虏他,他便拿刀一挥,笨拙地去砍对方的脖子。“虎——”刀势很慢,那士卒一退就避过了,回头一看,道:“火势大了,走!”“这敌将带不走了。”“带他的首级走!”“来啊!”哥舒翰喝叱着,再次艰难地挥刀。“噗。”一柄刀斩在他的脖子上,血溅了出来。那些士卒们斩杀他这种中风残废之人,实在是太轻易了。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战死的。一颗首级离开了身躯,尸体倚在那儿,手中的刀依然握得很紧,举在那,像是一面不倒的旗帜。隐隐地,似乎还有歌声在响。那是一个倒地未死的兵士,瞪着眼看着天,以最后的力气微微张翕着嘴唇。“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