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以战止战

一场战争中,对于交战双方来说,往往一点很小的失利,就会影响到全局的走向。

冷兵器时代,一支万人级别的精锐骑兵被敌方全歼,显然会极大影响本方作战容错率,甚至导致关键时刻没有拿得出手的预备队,而眼睁睁看着胜利从眼前溜走。

天宝七载春,陇右代理节度使方重勇,以三千精兵披上羊皮扮做绵羊,混杂在一万头真绵羊中,在星宿川大通城以北的草原上设伏。

这一部署,成为了后来战斗的胜负手。

以劫掠为目的的吐蕃骑兵,来得突然没有识破这些披着羊皮的唐军,他们直扑鄯城周边村落劫掠,压根就顾不上羊群。

待吐蕃军离开后,这三千“羊皮军”,便将事先放置在大通城内的大量拒马桩,搬到吐蕃骑兵返回的必经之路,也就是大通城下的狭窄谷道处。

做完这些事情后,“羊皮军”潜伏于大通城内待命,偃旗息鼓,静观其变。

吐蕃骑兵劫掠的时候很顺利,但在返回时,却是被拒马桩挡住了去路。

吐蕃军主将尚野息,先是命麾下骑兵下马搬运拒马桩。

后面唐军临洮军所属五千精骑追杀到此,他又带着残部仓皇逃亡到大通城,最后被城内的“羊皮军”和城外的临洮军里应外合绞杀。

过程曲折离奇的一战,双方出动兵力几乎一样,唐军竟然以小于1比30的战损比,全歼吐蕃军一万骑兵,堪称是这十年以来最耀眼的一战。

此战震惊朝野,但凡听说战斗经过的,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这又是真的实实在在发生了!

战后第二天,代理陇右节度使方重勇,便派遣节度判官岑参,前往吐蕃人所占据的吐谷浑故都伏俟城,与吐蕃大论乞力徐交涉。

岑参痛斥吐蕃人不守信义轻启战端,撕毁两国之间的和平协议,兵马被全歼纯属咎由自取。

他还提出,要求吐蕃派人去长安,向长安天子请罪,赔款。

如若不然,则视吐蕃人宣战在前,从前两国的和平条约作废,此后双方沙场相见那就各安天命!

陇右边军各部枕戈待旦,既然之前就可以歼灭吐蕃一万精骑,那之后也可以打得吐蕃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见大唐这边的态度如此强硬,自知理亏的吐蕃大论乞力徐则表示:

压根就没有什么吐蕃军袭击唐军驻地这样事情。唐军被袭击当然很可能是真的,但究竟是不是吐蕃人所为,那可不能信口开河随便乱说。

乞力徐认为河湟谷地周边部落众多,也不只是吐蕃一家,很可能是突厥人或者党项人假扮吐蕃军在浑水摸鱼,想从中渔利。

他本人并未下令任何吐蕃军突袭鄯州,也没听说吐蕃军有任何死伤。

所以这件事,吐蕃会遣使到长安,与大唐天子亲自解释。如果大唐陇右边军要故意挑起事端的话,那么吐蕃军也不会含糊,沙场相见也是无妨。

总之就是吐蕃这边并无破坏两国之间和平协议的意图,希望大唐陇右边军不要随便扣帽子栽赃。

这一次,方重勇狠狠敲了吐蕃人一闷棍。然后吐蕃那边还得一边揉天灵盖,一边说自己没挨打,最后还要派人去长安跟李隆基解释。

这一战,可谓是打断了吐蕃人的“蓄力槽”,让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见目的已经达到,心中乐开花的岑参,故作愤怒拂袖而去。他返回鄯州后,将所见所闻告知方重勇及陇右边军各军使,众人无不对方重勇的神机妙算深感钦佩。

战术是为战略服务,而战略则是为政治服务,打仗打的就是政治,要不然就是徒耗钱粮的无谓之争。

方重勇的政治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以战止战”。

用一次小规模的完胜,打消吐蕃人蠢蠢欲动的野心,为陇右边军内部调整,争取必要的时间。

此次大胜,一来可以证明唐军枕戈待旦防御充分,吐蕃人的冒险行动不会有任何好果子吃;二来则是断吐蕃一指,彻底打乱他们的作战部署,并在舆论上占据主动。

现在此事已经宣扬开了,吐蕃人若是开战,那便是坐实了他们撕毁和平协议,背信弃义。

吐蕃人若是派人去长安向基哥解释,那么则是自己先认怂,更不可能食言开战了。

师出无名,之前又新败,部署又被打乱。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好的开局。方重勇估计,如果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吐蕃人肯定会暂时忍耐一手。

更何况在吐蕃内部,“尚”一派骤然损失了一万精骑,与“论”一派的力量对比发生重大变化,因此也不得不谨慎行事。吐蕃同样需要调整内部的关系,并重新部署军队。

方重勇此番派岑参去伏俟城试探吐蕃人的虚实,就是想弄清楚吐蕃对于此战的看法,看他们的言行,会不会如自己估计的那样。

从乞力徐的表现看,吐蕃人已经放弃了在春天发动攻势的企图。

然而吐蕃人扩张的脚步却不会因为这场“小小的”失利而停下来。

只怕今年秋天,吐蕃人会按照他们早已习惯的战争节奏出兵陇右。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依旧是不可避免!

与吐蕃之间的争斗,乃是大唐的宿命,不死不休。方重勇虽然尽了全力,却依旧无法改变历史与地缘的大势。

……

鄯州城外的草场上,两队骑兵正在列队,准备冲刺拼杀。

远处列阵好的陌刀军,重甲兵,也都是杀气腾腾,随时都会变成无情的绞肉机器。

特意搭建起来,有几层楼高的看台上,方重勇手里拿着一支“千里镜”,正在观摩临洮军与河源军中选拔出来的五百骑兵,还有两千步卒配合,进行战术演练。

骑兵冲刺,骑马步兵下马步战,陌刀队列阵,重甲兵与骑兵游斗等科目,都会一一呈现。

“岑判官这次忙前忙后居功至伟,待回京述职后,本节帅向圣人举荐你为监察御史。”

方重勇将手中的千里镜放下,笑呵呵的说道。

“属下哪里敢居功,都是节帅运筹帷幄,才能将那些吐蕃贼子一网打尽!”

岑参激动的叉手行礼道,方重勇的话或许只是客套客套,朝廷也不见得会按方重勇所说的情况嘉奖岑参。

但无论如何,军功报上去,加官晋爵是跑不掉的,无非是加多少而已。岑参现在充分体会到上头有人罩着,当官是多么的爽快。

只要你立功了,马上就有人给你报上去,比起一个人在官场上苦熬,实在是舒服了太多。

看到身边盖嘉运、王难得等人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方重勇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说道:

“本节帅办事的原则,就一个字:公平!

谁立功了,本节帅会替他向朝廷请功!谁犯错了,本节帅同样铁面无私。

这次临洮军的军功,天威军的军功,都已经报上去了。从前拖欠的军饷,近期朝廷也会发下来。

现在开始操演吧!”

方重勇举手投足之间,气度好似一方大佬。当然了,现在陇右边军各军使,也是自动忽略了方重勇头衔前面的“代理”二字。

丘八们的世界观都非常“朴实”,能当多大官,多么会往上爬,阴谋诡计多厉害,这些人都看不上。

谁能带他们打赢敌人,谁能带领他们不断获胜,那谁就是真正的王者。

至于其他的,什么身份啊,地位啊,相貌啊这些,全都不值一提。

方重勇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告诉了陇右各军:他会不会带兵不好说,但他绝对是会用兵的!

“节帅,我们真的不出兵九曲黄河之地么?

既然已经赢了一回,那再多赢几回嘛!”

盖嘉运厚着脸皮问道,脸上写满了纠结。

之前一战的战功主要是论氏五兄弟和“羊皮军”的,临洮军只是喝了点汤,战功并不多,报上去的赏赐也不多。

主要是从前跟吐蕃人的战斗都太惨烈了,打起来就不能停,一场战斗下来各军都要减员不少。所以各军军使,尤其是边军中成长起来的那一批将领,都对跟吐蕃人战斗持谨慎态度。

可是现在看来,吐蕃人完全不经打嘛,一万骑兵直接送菜了!

这样的战斗,跟出门捡钱差不多。那还怕什么,肯定是多多益善啊!

这次方重勇带兵完胜吐蕃后,陇右各军自上而下,心思都开始活络起来。盖嘉运只是比较冲动,把其他人想说的话都说了。和他一个想法的人,现在在陇右军中比比皆是。

一听这话,方重勇面色不悦呵斥道:

“打不打,怎么打,都是圣人的意思,岂是本节帅可以随便妄动的?

知道内情的,以为本节帅是立功心切不顾士卒伤亡;

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本节帅是挟兵自重要谋反!

这种话不要再说了,等候朝廷的军令!”

方重勇再次表现出灵活的道德底线。想打的时候就是为兄弟们谋福利,不想打的时候就是朝廷说了算。

盖嘉运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连忙行礼告罪。

此时演武已经开始,骑兵分队开始表演迂回包抄的技术,队伍后面滚滚烟尘。他们冲到陌刀队所列阵型跟前,瞬间从两边分开,绕到陌刀队后方。

一龙分双龙,最终又合为一龙。充分展示了骑兵的机动性。和方重勇预料之中的不一样,陇右唐军骑兵皆为轻甲,就连重步兵身上的盔甲,也比吐蕃人要更轻。

为了适应高原气候,陇右唐军有意识的减少了身上的负重。在跟吐蕃重步兵对阵的时候,单兵防御是比较吃亏的。

如果上次吐蕃骑兵是重装上阵,而不是假扮党项人劫掠,那么即使方重勇用计,唐军这边的损失也不会小。

看完了这场演武,方重勇也不得不承认,大唐边军技战术还是很过硬的,比龙武军那些花拳绣腿看起来强了一大截。

正在这时,何昌期悄悄的走到方重勇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方节帅,那位叫边令诚的宦官来了。”

“算算时间,也该来了。”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他就知道自己向朝廷请功,长安那边不可能不回复。

方重勇带着各军军使,一行人来到陇右节度府衙门,他就看到风尘仆仆的边令诚,头发都被风吹得有些散乱,脸上却带着微笑,似乎来这里没多久,根本来不及洗漱。

方重勇还没行礼,边令诚反而先给他行礼说道:

“恭喜方节帅了,方节帅现在已经是朝廷正式任命的河西节度使了。

年纪轻轻就贵为节帅,方节帅可算是我大唐第一人了。”

哈?

方重勇一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就算基哥再离谱,非得任命自己当正式的节度使,那也是应该是担任陇右节度使才是正常情况吧?

这跟河西又有什么关联么?

看到方重勇不说话,边令诚继续说道:

“圣人任命您为正式的河西节度使,盖嘉运为陇右节度留后不变。

王忠嗣将军已经在前往鄯州的路上,他将接替杜希望为新的陇右节度使。

此外,圣人还允许您挑选自己的亲信前往河西。允许伱带着招募的银枪孝节军一起去。

这些,都是经过中书省门下省盖章核验的,左相右相都同意此事,并非是圣人一人独断。”

听到这话,在场一干陇右边军军使们都震惊了。

方重勇带着他们打赢了吐蕃人,结果代理节度使确实是转正了,然而却变成了河西节度使!

这踏马玩笑开大了啊!

“这位天使,圣旨是不是弄错了?

方节帅立下大功,应该顺理成章掌控陇右军权,担任陇右节度使才对啊。

河西那边,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盖嘉运壮着胆子对边令诚询问道。

“放肆!你什么身份,胆敢质疑圣人,敢质疑朝廷!”

边令诚对着盖嘉运破口大骂道。

别看他对方重勇异常客气,好像很谦卑一样,只要这位太监面对的人换一个,立马就会变脸。

前倨后恭或者前恭后倨,他们这类人看人下菜毫不含糊。

盖嘉运自讨没趣,只好讪讪退到一旁不说话。

“诸位先散了吧,本节帅与天使有话要说。”

方重勇对众人摆了摆手说道。

等所有闲杂人等退出节度使衙门大堂后,边令诚这才慢悠悠的说道:

“右相一力举荐您为新任河西节度使。

前任河西节度使王锤,跟凉州安氏的人严重冲突,安氏在朝中的党羽,弹劾王锤贪赃枉法。

如今王锤正在回京述职路上,到长安后要向圣人自辩。

右相便向圣人举荐方节帅接任河西节度使,给出了许多令人信服的理由,中枢朝臣们无人反对。

而且陇右刚刚一场大胜,圣人也十分满足,本来就想封赏方节帅,于是就顺势答应了下来。

只有你父亲阻止此事,但是圣人不听。

此事已经无法改变,方节帅还是早些上任为好。”

边令诚一脸讨好的说道。

此时此刻,方重勇已经麻了。

狗叉的李林甫,咬人的狗不叫,这厮真踏马阴险啊!

方重勇很清楚,这冠冕堂皇的河西节度使,屁股下面是一座火山。

马上,他就要去火山口上坐一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