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虚心齐物

“圣火教的堂主就交给你们三位。时限两月,这是相关资料。”说完,冷脸女子将三本书册分别递给了三人。三人纷纷翻阅起来。鹰钩鼻男子开口说道:“按照这情报,十日之后,此人会经过天姥山,我们就在那儿伏击吧。老规矩,我与和尚负责布置机关和正面进攻。盈妹负责偷袭。分成还是四三三。”其余两人均点点头,没有言语,想必已经合作多次。

十日后的天姥山上,西边的天空慢慢显现出一缕红光,不一会夕阳在青黑色的云层中出现,其余辉似拖着长尾的彗星,在漫黑云层和青黝大地之间划过。登高而望,四周诸山蜿蜒俯伏,主峰拨云尖青云萦绕,让人胸怀大畅。一小队人马正行走在这美景之中,领头的是一个大胡子大汉,他兴致盎然,吟唱起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待唱到那句“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正和周围景色相应,他放声大笑,四周回音轰鸣,显得豪气干云。此人是圣火教堂主,杨夙心的手下,也是他的一个至交好友,姓严,单名一个康字,江湖人送外号“霹雳刀”。他边走边唱,身后的随从挑夫默默跟随,不发一言。不一会,他便唱到最后一句: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皱了皱眉头,收敛起笑容,反复念叨着那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一行人继续前行,不多时天色已暗,远处村落的灯火摇曳,但一行人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山中天气变幻莫测,不一会狂风呼啸,犹如熊咆龙吟,而四周闪电道道,雷声翻滚,此起彼伏,似乎要把这山峦劈成数段一般。

突然间,严康感到后脊发凉,幸而他内功了得,仓促间侧身避开。只见数枚透骨钉射过,严康鼻尖处传来一阵腥臭气。他转过头去,见一行的随从挑夫均已倒在地上,他们脸色发黑,显然因中毒而死。他拔出大刀,却见眼前火光一闪,心知不妙,忙施展开轻功,跳向附近一棵大树。他刚刚落脚,之前所在的地面便发出爆炸声,倘若慢了片刻,双腿必然残废。

这时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向他飞扑过来,这人使一对双钩,伸手就向严康的大刀勾去。严康心道:“就怕你们不现身!”他长啸一声,挥刀斩了过去。那人武功诡异,往往在旁人猝不及防之时痛下杀手,严康武功虽高,却也不敢轻敌,施展出“反斗刀法”,守住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时,一个壮硕的身影飞身上树,从后方夹击严康。那人蒙面,挥舞着铁杖,向严康冲来。

严康不愿背腹受敌,翻身一跃,伸手抓住更高处的树枝,附身和二人相斗。正在三人僵持不下之际,一黑衣人出现在他们后方。那人将十于枚钢针射向头戴斗笠之人的各个穴位,头戴斗笠之人忙挥钩架挡,却还是中了一两根,发出一声闷哼。一旁的严康怎么会放过如此机会,挥刀把那人从左肩到右胯劈成两段。一边的壮硕蒙面人惊呼:“魔教黑水针!”他急忙抛了一颗烟雾弹,飞身逃跑。临走之前,他瞟了一眼地面,见同伴苏盈也已倒在地上,鲜血从颈部流了一地,看样子多半已气绝身亡。他轻叹一声,连忙遁地而逃。

不远处的富春江上,一叶孤舟荡漾在江面。此时正下着小雨,氤氲浮漾,对岸的鹤岭若隐若现,犹如被轻纱萦饶一般,而整座山岭却似化为了一幅苍屏。船上坐的正是厉薇一行。厉薇浅尝了面前的美酒,轻轻一叹,说道:“师父,这一路上,我们居然遇到两次打劫。自从上次魔教动乱,江湖已然不再宁静,最终还是苦了百姓呀。”

梅若尘呵呵一笑,说道:“薇儿,大势既动,已不是人力可阻,你又何必介怀?”他看着眼前美景,继续说道:“正如这江水,表面看似宁静,却时刻不停地向东流去。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最终也不过是这水中浪花,虽能激荡一时,却也最终要回归这大势之中。只有心不动,与天地万物齐,方可游刃于这天地之间,借用这大势之力。来来来,和为师一起好好欣赏这美景。”

厉薇笑道:“心虚而不动,谈何容易,师父说得简单!”

梅若尘哈哈一笑,没有答话。这时,一旁的郭夜站了起来,看向船尾。只见两条小船快速地追了过来。船上之人大呼:“前面那船家,快快停船!否则我便砸了这小船。”

梅若尘笑嘻嘻地看向郭夜,说道:“小子,你去打发了他们。”一旁的厉薇给船家抛了一锭银子,柔声说道:“船家莫怕,没有事情的。”船家接过银子,忙躬身点头道:“是,是。”

不多时,那两条小船靠近,三名男子飞身跃入厉薇所在的小舟。当头的男子喝道,“富春江近日封江,若要通过,留下过江费!”

郭夜也不搭话,伸手就是一刀,斩向那人头颈。那人不过是附近九岩帮的一个混混,哪里接得住这生死刀法,虽想使一个赖驴打滚,却发现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郭夜右手挥刀,左手也没有停着,旁边两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点了穴道。三人面面相觑,均十分后悔,自己屁颠屁颠地追了过来,却撞在铁板上。

厉薇呵呵一笑,问道:“三位,是江湖上哪个帮派的呀?”

其余二人被点了穴道,说不出话来,被刀架在脖子上的颤抖着说道:“禀…禀姑娘,我们是九岩帮的。”

“富春江什么时候变成你们这个小帮派在管了?封江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厉薇笑嘻嘻地问道。

那人见厉薇一个美貌女子笑眯眯地问话,心中既害怕又高兴,说道:“我…我不知道。只知道一月前,老大开始让我们收过江费。至于…至于封江,听说什么大人物最近要来,我们老大拍...拍人家的马屁,决定封江。”他看了一眼两名同伴,还是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这人什么也不知道,干脆杀了喂鱼吧?”厉薇笑眯眯地看着那人。

那人听完后顿时慌了,手舞足蹈地说道:“女英雄,女英雄饶命。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听说是什么圣火教护法会来。”

厉薇点了点头,找船家要了三股麻绳,套在三人身上。把绳子一端握在手中,说道:“本姑娘只说一遍,听好了!我马上会将你们投入水中,你们三个就是我们的‘马儿’,在船头游水,拉着船往前走。本姑娘手里的绳子必须拉得紧紧的,如果有人的绳子松了,我便用暗器杀了喂鱼。”说完拾起船中一块小石子,扔向岸边一颗树,只听见“碰”的一声响,树子就仿佛被大锤击中,左右摇摆,树叶纷纷下落。厉薇见三人露出震惊的神色,呵呵一笑,解了两人穴位,反手一提,一甩,三人便接二连三地落入船头前的江水中。

“绳子是松的!”听到厉薇的声音传入耳中,三人哪敢怠慢,拼尽全力开始游水。

梅若尘和厉薇均哈哈大笑起来。郭夜从小被作为杀手训练,喜怒不显,但毕竟年岁不大,这一次也露出微笑。这半个多月和厉薇的相处,他慢慢学会了不用出手便致人于死地,学会了这世间除了工作(杀人)以外还有许许多多事可做,其中好些是令人开心的。

“盈姐,接下来就是帮你也进入监察队。”他心中暗下决心,想起苏盈从小对自己的爱护,脸上除了笑意还浮现出一丝安宁。

厉薇见他神情变化,猜测他在想心上人,但本想嘲笑几句,但看到师父在场,便忍了下来。这一路下来,郭夜不再出手便致人死地,让厉薇颇为欣慰。

厉薇把绳子递给郭夜,笑道:“你看好他们,若绳子松了便告诉于我。”这句话运起了上乘内功,三人虽然在水中,仍然觉得清清楚楚。

梅若尘转头对厉薇说道:“薇儿,为师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不过,去之前,你先跟我回梅剑山庄一趟。老头子我给宝贝徒儿准备了一份礼物。”

厉薇一听,来了兴趣,“师父,师父,是什么礼物呀”

梅若尘嘿嘿一笑,说道:“前朝制剑大师欧阳旬的收官之作,息兵剑。”

厉薇一听,收敛笑容,抱拳道:“师父,这礼物太过贵重,薇儿受之有愧。薇儿希望师父自己随身佩戴这绝世宝剑,也好让薇儿心安。”

梅若尘脸露慈祥,拍了拍厉薇肩膀,轻声说道:“薇儿的孝心为师知道。为师已经很久不用兵器了,师父的武功你还不知晓?你混沌功尚未大成,为师希望此剑能助你一臂之力。不过万事小心,切勿冲动。”铸剑大师欧阳旬晚年希望以兵止戈,于是锻造出这把削铁如泥,吹发可断的宝剑,并取名为息兵。梅若尘当年诛杀一邪派高手得获此剑,之后带着这把宝剑在江湖上创下赫赫威名。

厉薇还想说些什么,梅若尘却摆了摆手。

约么过了一个时辰,见那游水三人已经精疲力尽,厉薇便把他们一个一个甩到岸上,说道:“如果再发现你们打劫,便真的让你们喂鱼。”

三人上气不接下气,只能频频点头。

千里之外的黄海上,十余艘大船正在缓缓前行。这些大船每艘长约数十米,宽也有二十余米,有三四层楼房那么高。每条船上配四根桅杆和六面风帆,可乘坐数百人。此时那碧蓝的海面微荡着涟猗,像丝绸一般。放眼望去,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远处天和海练成一线,正是“秋水共长天一色”。然而如果仔细看这些大船,却发现甲板上,船帆上零星地点缀着红色,想必不久前才发生过打斗。其中一艘大船上尤其地不平静,只见数十人站在甲板上,领头的正对着众人说着什么。领头的那人一脸络腮胡子,正是许思孝。转眼间他在圣火教中从事海运已过了一月有余,他现在身子精壮,皮肤黝黑,不再有一丝公子哥儿的味道。这些日子中,他每晚孜孜不倦地修炼水元功,白天便在甲板巡逻,观看着这变换末测的大海,体悟其中的道理。

黄海海盗众多,朝鲜境内也是山贼林立。他这短短的一去一回,便已经遇到三次海盗,一次山匪。许思孝武功进展神速,在一次对抗海盗战斗中诛杀了对方首领,立下大功,因此成为这数十人的头领。

“昨日海盗来袭,我之前立下了规矩,你们说说是什么?”许思孝不疾不徐地说道,他现在中气很足,甲板上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均不吱声,许思孝看向其中一个大汉,正是一开始和他打招呼的铁熊。铁熊站出队伍,大声说道:“无异兄弟定下规矩,海盗来袭,人人需奋勇上前,逃跑者杀无赦。”

许思孝点了点头,示意铁熊归队。他转头望向众人,缓缓地说道:“不错,对付海盗,大家都是拿着命在拼。心中胆怯是可以理解的,说实话,我自己也害怕。但是,恐惧不是逃跑的理由,若有人逃避不出力,那受害的就是这些奋勇杀敌的兄弟!这样的懦夫我们需要吗?我们需要吗?”他声音越来越大,众人群情激奋,都喝到:“不需要!”

许思孝点头示意了下,于是从队伍后方拖出来五六个人,他们带上手链脚铐,排成一排。许思孝轻叹一声,说道:“规矩就是规矩。对不住了。”说完便一个接一个地斩下了他们的头颅。鲜血溅得到处都是,许思孝一身都被染成了红色,他咆哮道:“从今以后,剩下的都是我许无异的生死兄弟!”

“生死兄弟!生死兄弟!”众人高呼,声音振聋发聩。

浙江天台山上,石梁飞瀑之前,有一处小亭,亭中一青年男子正在读书。瀑布的轰鸣声,潺潺的流水声,和周围的鸟叫声和谐地交织在一起,让人心旷神怡。

青年男子手中拿着书册,眼光却一直看着瀑布,已然陷入回忆之中:

那一日他哥哥瘸着腿逃回到了家,被打得体无完肤。看着满身鲜血的哥哥,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同情,也不是愤怒,而是害怕。是的,害怕,那个强壮有力,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哥哥,居然被揍得奄奄一息,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父亲愤怒的吼声还在耳边回荡:“走!我们去告官!我不信没有王法了!”一家人陪着哥哥来到衙门,刚刚击鼓鸣冤,来到堂上,就见到俞家的几人正在和官老爷谈笑风生。那俞家的人转过脸来,俯视着他们,嘴角上扬,充满了嘲笑。自始至终,那人一句话也没有说,自己的哥哥却再被打了三十棒,大腿露出森森白骨,奄奄一息,关入牢中。他不敢抬头,不敢看那人的眼睛,这不是愤怒,而是恐惧,对这种毫无办法的无力感的深深的恐惧。

父亲带着母亲往更大的衙门去告状,让他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冬天的夜晚冷得让人刺骨,他蜷缩在被子里面,四周一片黑暗。想起那命若悬丝的哥哥,想起来四处奔走无果的父母,一个人的他再一次地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救了他的性命。当晚,他听见有人翻入院子的声音。他很害怕,非常害怕,于是躲入水缸之中,以一个秸秆来呼吸。进入水缸之前,借着夜色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和那一双眼睛,他永远也忘不掉的眼睛,充满恐惧的眼睛。冬日的水冷得刺骨,就好似有很多把刀在他的骨头上刻画一般,他却一声不吭,因为他十分害怕。那人走后,他在水缸中还挨了半柱香的时间,还是因为恐惧。换做是一般小孩也许已经死了,不过不知为何他活了下来。

第二日的中午,一个小个子男人找到了他,强行把他带到了树林之中。他面前站着的是那衙门中不可一世的俞家的人,那人被点了穴,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人的眼睛,这不是昨日倒影中的那双眼睛吗,那双惊恐的眼睛!小个子男人在他面前丢了一把剑,说道:“你害怕吗?战胜恐惧最好的方法就是直面它。来,拾起这把剑,杀了他,也杀了你的恐惧。”

他战巍巍地捡起那把长剑,对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来说,那把剑很重,很重。但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他大叫一声,长剑刺入了那人的小腹。鲜血溅得他一身都是,也许是鲜血的温度,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颤抖停止了,泪水夺眶而出。

那小个子男人点了点头,说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义子了。”

“哗哗”的瀑布声音又一次传入他的耳朵,青年男子缓过神来。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册,看向飞瀑,轻声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我的志向。”那石桌上静静地放着两本书:《梅剑山庄厉薇传》与《梅剑山庄梅若尘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