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大神宫(二)
雨一连下了数日,断断续续,这西湖之地本就灵山秀水,柳翠烟浓,如今落下这雨雾里更是出奇的凄美。
“姜大哥,这是今天的草药!”
每天阿铁和阿黑两兄弟都很准时的来送药,但今天有些不同。
他们是三个人来的,多了个少女,哪怕再简单素朴的衣衫也掩盖不住女子那张异常好看的脸,和一双清澈脱俗的眼睛。
少女唤作“白情”。
背后亦是背了个小背篓,走在两兄弟的中间,温婉如水,只是三人各自的距离有些不同,气氛很是微妙。
瞧着阿铁有些局促的表情,姜宁多取了一份银钱递了过去,道:“无妨,多一份也没事。”
阿铁当即如释重负,满是感激,家里日子本就拮据,如今再多个人自然就显得更难了。
却说这一幕好巧不巧的正落在了茶馆里给人倒茶的许伯眼里,他只觉得那姜秀才此时总透着股子说不出的怪异举动,就好像有什么地方和他的认知不一样。
这些时日,自从目睹了“神将”的死状他可是见谁都要好好观察一番,总觉得平时有说有笑的面孔里隐藏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
最后一回想,记起对方也是五年前来这里的顿时上了心。
却说这一走神,连茶碗里茶水溢了还不自知,只等有人喊他才及时回过神来,大呼老了不中用了。
只等闲时,兜着自己的烟管,他晃晃悠悠的朝书斋走了过去,这几天雨下的,那算命的老头也没摆摊了,只坐在那里摆弄着手里的铜钱,像是能玩出几朵花来,然后给那个最爱哭的丫头讲着故事,偏偏在对方的嘴里白素贞故事的结局很是完美。
他笑呵呵的招呼道:“老哥,我那一人太冷清,今还剩了几个小菜,咱们喝上几杯?”
老早就注意到对方的泥菩萨闻言一愣,活到他这个岁数早就成了人精,那还能反应不过来,下意识看了看屋里,见那人只是写着字,当即笑着应道:“呵呵,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这一幕自然落到了许伯眼里,脸上笑着,心里却已起了端倪。
酒足饭饱,等泥菩萨牵着小环从对面茶寮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黄昏了,加上阴雨连绵,这天空比往常要暗的太多。
街上清冷,商铺也都关的差不多了。
如此,没过多久就只有书斋还开着门,亮着灯火,老相师哄睡孙女也回到了后院,像是已经歇息,唯剩一人还在里面。
又过了些许时候。
风声飒飒,雨声缥缈。
“呵呵,姜公子,夜已深,还不歇息?”
兀的,一道声音蓦然出现在了门口。
却见门外雨中不知何时站着一人,在忽明忽灭的火光中显得异常黯淡,原是一慈眉善目的和尚,身穿袈裟,一脸的慈悲相。
不,不止一人,还有一个,一个一袭青衣的身影,那是个女人,只在前一刻还没有她,可她下一瞬就似自天边飞来,凭空多了出来,脸上带着一张五颜六色的面具,静立雨中。
屋内,一直沉默寡言的青年终是抬起了眼睛,看着门外的两人,嘴里惜字如金道:“等人。”
那青衣妇人冷冷道:
“等谁?”
毛笔一顿,姜宁身体一直,轻声道:
“你觉得呢?”
青衣妇人立于雨中,诡异的是那雨竟然如帘在她头顶分开。
“想不到,吾等自以为已是天衣无缝,不想姜公子更是深藏不露,近在咫尺竟没发现阁下乃是一名高手。”
话已至此一切便已没有怀疑探究的必要。
“神将、大神官可是阁下所杀?”
和尚慈悲笑道。
姜宁目光无波,暗淡如夜。
“怎么杀不得?”
听到这般回答,青衣妇人蹙眉道:“你有何目的?”
只是书斋中的人却似厌倦了这般咄咄逼人的对话,手中毛笔顺势一提一划,空中,但见一道墨汁离了纸面已飞洒而来,信手一笔,那墨汁竟在空中凝而不散,悬而不坠,如笔落纸上直直飞出了书斋。
然前一刻还平淡无奇的一笔,就在出了这书斋飞如雨中的刹那,一笔登时在雨中蔓延开来,就好像一盆清水中滴入了一滴墨渍,瞬间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接我一剑,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本是仍自不动的二人瞅见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当即脸上就变了颜色。
清冷的话语犹在耳畔,二人眼中,只见那之前一道飞来的墨汁此刻在雨中竟是如鱼得水,转眼暴涨开来,像似化作一道黑色的长河,横空撞来,端是可怕非常。
退退退,二人齐齐爆退,身形直接飞掠而起,可这一笔或者说一剑却更快的不可想象,先前本就心有质疑,如今反应自是慢了一分。
本以为杀死神将的是屋里那不显山不露水的老相师,怎料竟看走了眼,是眼前这青年,而且还如此年轻。
一剑之下,眼前风雨似被一道深渊般的天堑横断,漆黑恍若能吞尽眼前一切光明。
心知避已是比不过,二人视线相接,当下各施奇招。
妇人双手一震,掌心下压之际但见身后西湖之水陡然分离出来两缕水流,形如灵蛇盘旋而起,继而绕于周身化作一巨大水帘,如一张镜子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一旁的和尚尽管仍带笑容,可却早已泛白,眼珠子瞪的老大,双手蓦一合十,体内气劲冲出,嘴里仓促念了一句佛号。
二人奋力抵挡,却是来不及还手招架,只在刹那黑河便已到了身前。
夜空中的雨幕里,遂见两道刚刚掠起四五丈高的身影只在空中一滞的刹那,口中咳血的同时只如狂风中的风筝,直直倒飞出去多远,而后一头坠进了西湖水中,溅起两朵巨大的水花。
“阿弥……贫僧……没死……”
探出头的和尚心有余悸的看着,待看清楚袈裟上的那道清晰的墨渍脸色是变了几变。
另一旁的青衣妇人亦是与他一般,死劫临身的刹那他们到底还是人,遥望着湖畔那抹熄灭的灯火苍白的脸色登时更白了。
“和尚,这一次你可要好好求你那菩萨保佑,保佑那人不是为了那件东西而来。”
放眼过去,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因为,没有什么能够抗拒时间,草木凋零,鸟兽寂亡,就连人,亦是如此,不能例外,生老病死,爱恨别离。
而人,之所以生而为人与这天地万灵有所区别,是因为人有着悲苦欢笑,有着情爱困苦,归根结底,不过两字,人性。
这无数年来,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虽无法抗拒,却也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譬如那一些经久不息的传说,还有缔造那些传说的人。
也许,上天是公平的。生老病死,欢愉苦厄,正因有这些,我们才会想要去变的强大,为之努力。甲子一轮回,一生不过百年,弹指一须臾,可当我们打破这轮回,又会得到什么呢?
时间在变,人也在变。或许某一天,当人打破了这个轮回,获得了不死的寿命,是否也就意味着丧失了那颗努力的心,丧失了自己为之执着的东西,丧失了自己珍视的东西,丧失了自己的人性,那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他可以是神,是佛,乃至是魔,但唯独不再是人。
悠悠岁月,神殿便一直长存于此。
如冰雕玉砌,极尽华美,鬼斧神工的只让人觉得不似人间之物,恍若梦幻。
清冷的寒雾弥漫在这里,像是九天之上的云气,缥缈难言。
他已经很多年没走出去过了,走出这个神殿,这个帷帐,太久了,自从他杀了忤逆自己的女儿,杀了威胁到自己,甚至比自己更加惊才绝艳的妻子,他便再也没有踏足过他眼里的那片人间。
他早已泯灭了凡人才有的人性,而现在,他高高在上,极尽威严,是这偌大神殿之主,更是“搜神宫”之主。
长生不死的神。
没有人知道他的修为已到了何等地步,众人更不敢去想,早在一百七十年前他便能以一己之力挫败五十派掌门,如今已快过去三个甲子,一身实力早已无法揣度。
莫说出去,便是他的身子都好像许多年未曾动过了,落在帷帐上的阴影始终如一,像是沉浸在受万千人的膜拜中无法自拔。
只不过,今天他却罕见的有了动作,只见两道可怕的亮光倏然自帷幔后生出,形如实质的白光似可斩杀天地万物。
那竟是一道目光,正落到了一个跪伏在地的和尚身上。
一刹,一种源自于内心的恐惧油然升起。
“你是说,这西湖,来了高手?”
古怪的嗓音随着断断续续的话语而响起,突兀的落在这不知道寂静了多少年的神殿,更是令那个和尚不禁颤栗。
和尚的头埋的更低了,脸都快贴到地上去了。
“属下所言确切,绝不敢欺瞒神……连……连神将和大神官都已命丧其手,似是一位剑道高手……”
此话甫一落下,那帷幔之后的身影蓦的“哦”了一声,不喜不怒,像是没了人的七情六欲,没了喜怒哀乐。
“法智,你和他交过手了?如何?抬起头来,回答我。”
连他声音都似是从高高在上之地落下来一样。
原来这和尚僧名法智。就见他忐忑莫名的抬起头,神色惊慌,最后道:“非一合之敌。”
他说着一解僧衣,但见胸口一道古怪的伤口正落在上面,不深不浅,力道控制的极为巧妙,似是在说要想取他性命亦非难事。
“哼,你身为法海第三代传人,怎的这般无用,竟抵不过别人一招。”
如同丢了自己的颜面,神的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变化,散发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仪。
和尚闻言只得满脸通红,垂目不言。
“既然有了变化,计划也提前吧!”
和尚一愕,这五年来他与假徐妈日夜易容匿在此处,便是为了神的一个计划,不想如今居然生出变故,竟要提前。
“神的意思是?”
帷幔后的身影忽慢慢立了起来。
“这一次,我亲自出手,绝不能有什么差池。”
……
……
……
破陋的土屋里,满头白发的老妇正看着身旁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少女。
憔悴苍老的面容,浑浊的眼睛,无一不在说着老妇满是苦难的前半生,好在上天可怜她,送给了她两个懂事孝顺的儿子。
一双似干瘪橘子皮般的手正颤颤巍巍的喝着米粥,桌上只有一碟野菜,这便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吃食,可老妇却始终没夹过一筷。
咽下一口寡淡的清粥,老妇嘴里含糊的叮嘱道:“采药的时候要小心,小心毒蛇……”
对于这样每天不厌其烦的话,兄弟二人亦是不厌其烦的听着,然后应诺,像是在说自己听着呢,记得了。
可看到那佝偻枯瘦的身形,那双早已浑浊的眼目,还有一双颤颤巍巍的手,阿铁不由鼻子一酸,只是大口喝着粥,不发一言。
却说一家人正吃着饭,门外忽多了两道身影。
一个和尚,和一个奇怪的人。
之所以说他奇怪是因为他的脸就似一团混沌般扭曲难见,只有一双俯视着苍生大地的眼睛睁着,望着眼前的一切。
“你是?”
阿铁见有人临门,当即疑惑道。
可他等来的不是回答。
“你们两个,怎么见到本神亲临,还不参拜?”
那声音异常苍老可怕,却又极具威严,似不可一世的霸主。
桌上本来正在吃饭的老妇还有那个少女,脸上的表情在听到这个声音后豁然一僵,继而倏然变得苍白,扑通一声就从木凳上滑了下去,跪在了地上。
正仍自惊疑的兄弟俩瞧见这一幕当即一愣,正欲去搀扶,殊不料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荒诞古怪。
两人就听与自己日夜相伴的娘嘴里本是苍老的声音一变,变作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敬畏。
“小青参见神。”
一起的还有那个小情,浑身抖如筛糠。
“二神官参见神!”
这都怎么回事,兄弟两人简直不明所以。
可马上,二人已是目眦尽裂。
只见那自称为神的人忽然双目一亮,伏在地上不停发抖的少女,她雪白脖颈上的那颗头颅霎时四分五裂,红的白的洒了一地。
感受着脸上慢慢流淌的余热,阿铁浑身僵硬,眼睛瞪圆的看着那具还跪在地上的无头尸体,前一刻还有说有笑的少女,此刻已芳魂寸断。
望着怔愣的兄弟俩,见一旁的阿黑双眼流泪,神二话不说,袍袖一卷,阿铁便已身不由己的被摄到了身旁,狂风大作。
眼看阿铁就要落入其手,却是再起异变。
西湖水中,一道白影翻袖飞出,电光火石间,手中白练一卷,竟是一裹阿铁腰身,将其拉了过来。
“神姬,你要背叛我?”
那白影却不作回答,更未停留,身形缥缈若仙,竟是几欲逃离此地。
“不自量力!”
没人能看清神的表情。
只见他右手一抬,五指需张,空气霎时逆流,凭空竟起强大吸力。
“杀!”
一声冷喝,却见阿黑手提柴刀,直直扑了过来,二话不说,当头便砍。
可飞出去的也是他,手中柴刀更是寸寸碎裂,有若灰烬,口角溢血。
一直跪伏在地的徐妈,看着阿黑那张执拗倔强的脸,看着他嘴角的血迹,眼里不知为何居然闪出几分犹豫,继而一咬牙,竟是翻身而起,双手快如闪电化作两柄手刀直削神的后心与脖颈要害之地,嘴里更是焦急喊道:“快去前面书斋。”
骤起的几番惊变,扑朔迷离的变局,阿铁看的是不明所以,但眼见阿黑受伤,他仍是奋力挣扎着,嘴里喊着“娘亲”,心急欲焚。
“娘没事,快去前面书斋,请那人出手!”
徐妈身形不复佝偻,一头白发转眼已显黑意,竟是要舍身为其争取脱身之机。
“移天神诀,你忘了这是我创造的武功吗?”
“法智,还不拦下他们?”
神双眼已如神电,纵横睥睨,但得见白影裹着阿铁朝远处飞去却还是有些惊怒,呵斥着一旁动也不动的和尚。
和尚也是看到一脸不明所以。
他闻言愣了愣。
“神,我该对谁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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